逍遙觀位于青岩山西邊,出了道觀往東不遠,有個上千人規模的步家寨子,住的都是彜族人。寨子的北部有個祭壇,是寨民向神明祈願的地方。祭壇的西邊,便是虺神洞。
據說虺神就沉睡在此處,已經有三百年了。再過幾天就要祭祀了,小師妹這時候跑到這裡來,實在不應該。段星河手裡提着一盞風燈,趙大海和伏順跟在他身後,一起來到了祭壇附近。
天漸漸黑下來了,鳳凰樹和鳳尾竹錯落生長着。螢火蟲放出綠色的光芒,在草叢中飛舞。步家寨子裡遍布着土掌房,最北邊有個幽靜的院落,正面是一間古樸莊嚴的大殿,朱紅的窗戶廊柱,黑色的門匾上用金漆寫着星垂殿三個大字。每逢祭祀,祭司都要在這裡焚香齋戒,外人不得擅自打擾。
伏順道:“會不會在裡面?”
祭司這會兒應該已經睡下了。段星河等人蹑手蹑腳地潛進了院子裡,隻要他們趕緊把人找到,應該不會驚動他。
周圍陰沉沉的,草蟲發出凄切的鳴聲,滴鈴鈴、滴鈴鈴。
伏順有點緊張,生怕落了單被鬼抓走,緊趕兩步走在大師兄和趙大海之間。據說青岩山中有妖怪出沒,還是得小心為上。段星河心裡也有點打鼓,默默禱告道:“祖師爺在上,弟子并非有意冒犯,我們找到了人馬上就走。”
幾個人在庭院裡轉了一圈,趙大海小聲道:“小師妹,你在嗎——”
沒人回應他們,段星河道:“再往前走走看吧。”
繞過了星垂殿,從院子後門出去。蒼白的月光灑下來,一個白色岩石壘成的圓形祭壇展現在衆人面前,有十丈長寬。上頭擺着個青銅的大鼎,足足有大廚房的四個鍋台那麼大。趙大海怕小師妹躲在裡面,專門過去伸頭瞧了瞧,失望地說:“沒有。”
“你瘆不瘆人啊,”伏順道,“正常人怎麼會躲在鼎裡啊,想被煮了麼?”
趙大海道:“這鼎這麼大,萬一她覺得好玩呢。”
伏順怕黑,聲音忍不住大了一點,道:“這有什麼好玩的,這就是炖牲口的大鍋。”
趙大海也有些不安,道:“你小點聲吧。最近是大日子,祭壇這邊除了祭司之外,别人都不能靠近。萬一驚擾了神祇,可能會……”
伏順咽了口唾沫,小聲道:“會怎麼樣?”
一人幽幽道:“可能會被當成祭品帶走。”
大家吓了一跳,回頭望去,卻見一個穿着白色衣袍的少年站在他們身後。那人的頭發用一條暗紅色的發帶束着,結了個馬尾,幾縷碎發垂在臉邊。他生着一雙瑞鳳眼,目光清澈,容貌十分俊秀。
幽紅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他眼神似笑非笑的,卻是故意吓唬他們。伏順捂着胸口道:“哎呀二師兄,你走路怎麼沒聲的啊,吓死我了!”
此人名叫步雲邪,今年十八歲,是逍遙觀的二弟子,也是步家寨子新一任的祭司。寨子裡的祭司曆來由女子擔任,上一任祭司是步雲邪的母親,一脈單傳了九代,到了他這一代卻是個男孩兒。他娘身體不好,隻生了他一個獨苗,便讓他擔當起了大任。
步雲邪從小看母親主持祭祀,也一直為此練習準備。這是他頭一回主持祭祀,但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還有心情跟他們開玩笑。
那幾個人本來不想驚動他的,但既然被發現了,就沒必要躲躲藏藏的了。步雲邪道:“三更半夜的,你們來幹什麼?”
段星河一見他,目光都柔和了不少,道:“小師妹丢了,聽說她來這邊了,我們過來找找。”
步雲邪心不在焉道:“我還以為好幾天沒見,你們想我了呢……哎,小師妹丢了?”
段星河有點擔憂,道:“我們找了一圈也不見人,你白天見過她麼?”
步雲邪道:“沒見過,她應該沒來祭壇這邊。”
段星河的神色嚴肅起來,道:“那她可能真的去虺神洞了。”
幾個人都有些緊張,虺神洞是上古之神沉睡的地方,闖進去真的非同小可。師父說虺神強大祥和,十分大度。但他們也聽外人說過,虺神的脾氣陰沉古怪,常以暴虐的方式來征服質疑它的人。
小孩子不懂事,亂走亂跑的,捅了婁子還得家裡人去收拾。他道:“沒辦法,去那邊看看吧。”
伏順有點害怕,小聲道:“會不會冒犯神靈啊?”
段星河也不勉強他,淡淡道:“害怕你就先回去吧。”
他說着提起風燈照亮,走在前頭。趙大海大步跟了上去,步雲邪随手拍了一下伏順的肩膀,和段星河一起往山洞走去。伏順一個人被扔在祭壇上,周圍黑漆漆的,他心裡更怕了。他緊趕幾步追上了那幾個人,道:“大師兄,等等我,我也去!”
出了祭壇,往西南不遠處便是虺神洞。段星河走了進去,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山洞。洞裡彌漫着塵土味和莫名的腥味,鐘乳石滴答着水,四周都是黑色的岩石。衆人不敢放聲大喊,不管傳說是真的還是假的,還是敬畏一些的好。
山洞的盡頭有個碩大的祭祀台,舉行完祭祀,便把三牲的頭供在這裡。伏順從台子上撿起了一塊骨頭,随手抛了幾下。骨頭風化太久了,一把玩就碎了半邊。步雲邪淡淡道:“這裡的東西别亂動,小心惹上麻煩。”
伏順道:“一塊骨頭而已,不至于吧。”
步雲邪道:“這裡以前還祭祀人牲,你怎麼知道這是人骨還是牲口的骨頭?”
他這話剛說出來,伏順立刻燙手似的把手裡的半塊骨頭扔了。
台子後面有些壁畫,是用白雲母、孔雀石、雄黃和赭石等礦物上的色,畫的是祖先開墾青岩山的情形。一群人在田裡耕種,一隻巨大的眼睛穿過雲層,注視着下面的人。有的壁畫上許多人在大雨裡舉起雙手,感謝天降甘霖。有的畫着人們捕捉了許多獵物,圍着篝火起舞。
段星河也是頭一次進到這麼裡頭來,舉起風燈看着最上面的壁畫,一條巨型的大蛇盤踞在雲層之中,這就是他們供奉的虺神。
繪着大蛇的岩石裂了一道縫,不住有小石子崩落下來。段星河注視着壁畫上的大蛇,它渾身漆黑,一雙眼睛通紅,身上的顔色已經沒有昔日那麼鮮豔了,但段星河覺得它仿佛有生命一般,一直注視着自己。
幾顆小石子落在他面前,段星河鬼使神差地撿了起來。上頭染着青金石的顔料,正是塗在大蛇頭上的一抹藍色的裝飾。
步雲邪從旁邊走過來,道:“看什麼呢?”
段星河随手把石子扔了,道:“沒什麼。”
白雲母塗成的雲層之下,有一行金色的字,好像是梵文。伏順探過頭來,辨認道:“唵……呔谛剋……啊咧,呸呸呸,這怎麼念?”
那音節很怪,他舌頭都快抽筋了,還是念不出來,好像有股力量在阻礙他似的。
段星河曾經在師父的書房裡看到過這段咒文,知道虺神洞裡的這段文字乃是禁咒,大意是獻上生命換取至高無上的力量。當年開荒的幾個兄弟便是用了這個咒語召喚了虺神,獲得了神力。大家都把這當成一個傳說來聽,沒人相信,當然也沒有人敢拿命嘗試。
步雲邪道:“這是召喚虺神的咒語,是不可名狀的禁咒,要用血和心魂跟神連接,念不出來的。”
段星河方才隻看了一眼,胸口就有些發悶。他不敢再動心念,道:“别看了,趕緊找人吧。”
衆人便分散開來,低聲呼喚着:“小師妹——你在哪兒——”
“小雨——别躲了,師娘喊你回家吃飯。”
山洞中有好幾個分叉口,其他幾人鑽進了相連的洞穴,忽然聽見趙大海發出了一聲驚呼。
“我的媽呀,在這裡!”
幾個人循着聲音找過去,隻見魏小雨昏倒在地上,小泥鳅和小石頭倒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伏順拍了拍她的臉頰,道:“我的小祖宗,你怎麼在這裡睡着了,讓我們好找!”
魏小雨哼了一聲,眼皮短暫地掀起來,無焦距地看了他們一眼,喃喃道:“大師兄……”
段星河道:“受傷了麼?”
魏小雨搖了搖頭,想說什麼,但意識昏沉,很快又睡着了。
她看起來沒什麼事,應該就是吓着了。人能找到就好,段星河松了口氣,把她背了起來。小雨個子小小的,也不怎麼沉,趙大海過去扛起了小泥鳅。伏順和步雲邪互相看了一眼,步公子坦然地揣着手,沒有要動的意思。段星河發話道:“祭司齋戒了好幾天了,别壞他修行,順子背着。”
伏順隻好背起了小石頭,一群人往山洞外走去。
步雲邪提着燈在前面給大家照亮,經過祭祀台,壁畫中大蛇頭上的裂口依然往下崩落着細沙。燈光把幾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搖搖晃晃的。他們的腳步聲沙沙作響,一顆小小的石頭崩濺起來,悄然落進了段星河的鞋子裡。
幾個人背着師弟妹回了逍遙觀,院子裡亮着燈火,師娘在屋裡坐立不安的,生怕女兒出意外。段星河揚聲道:“師娘,我們把人找回來了!”
喬月柔連忙快步走了出來,見三個熊孩子趴在他們師兄背上,不但毫發無傷,而且還睡得挺踏實。喬月柔松了口氣,道:“在哪兒找到的?”
段星河道:“在後山虺神洞裡,我們去的時候,他們幾個在洞裡睡着了。”
魏小雨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段星河把她放在了地上。師娘有點生氣,道:“你們幾個跑到虺神洞去幹什麼,那邊是禁地不知道麼?”
魏小雨還有點恍惚,想了一會兒道:“白天娘說虺神洞裡有神仙,小石頭和小泥鳅說都是騙人的。我說肯定有神,要不然大家為什麼興師動衆的祭祀。”
段星河道:“然後呢?”
魏小雨道:“然後我們就去虺神洞了,裡頭黑乎乎的,我們走了一陣子害怕了想回去……但不知道怎麼回事,走着走着覺得特别困,就睡着了。”
衆人互相看了一眼,山洞裡長期不通風,大約是憋昏了。幸虧他們去的及時,要不然這幾個小孩兒都沒命了。師娘還有些心有餘悸,重重地拍了女兒的背一記,斥責道:“這麼多人摸着黑去找你們,給大家添了多少麻煩,給你師兄們道歉!”
魏小雨搔了搔頭,道:“對不起,我以後不亂跑了。”
小石頭和小泥鳅還在睡,但摸脈搏沒什麼大礙。師娘把他們留在身邊,打算照看他們一宿。
衆人各自散了,段星河回到住處,伸了個懶腰。忙活了一天,總算能休息一會兒了。他屋裡放着一張榆木的架子床,一個大衣櫥和一副書桌椅。旁邊的書架上擺着些修煉的書籍,還有一個裝着鑿子锉子的布袋。牆角放着一個大竹筐,筐裡盛着個牛皮縫的鞠球,還有一顆蔫了的大白菜。窗前挂着個手掌大的小竹籠,裡頭有一隻綠油油的蝈蝈。
“唧唧唧唧唧唧——”
深夜裡蟲鳴起來,顯得更加幽靜。他掰了一片白菜葉從縫隙中塞進去,蝈蝈吃了幾口,擦着翅膀發出柔和的聲音。
前陣子步雲邪說自己跟小姨學着煉了個蠱,要給他瞧瞧。兩人站在鳳凰樹濃密的樹蔭下,遠處的溪水嘩嘩流淌。他把手背在身後,讓段星河閉上眼,把手伸出來。段星河噙着一抹笑,手心朝上,踏踏實實地等着。步雲邪便把一個竹編的小籠子放在了他手裡。
“唧唧唧唧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