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将軍被司空懸一訓斥,沉默下來,确實是事不關己還能笑得出來,一旦跟自己有關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他名叫宋傳捷,父親是大新的護國大将軍,家裡有個小他三歲的妹妹,叫宋胡纓。宋大姑娘繼承了父親的一身神力,自小練武,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尤其是一把斬馬/刀掄得虎虎生風。前陣子她爹在城東給她舉辦了個比武招親的大會,讓她選個配得上她的如意郎君。
宋大姑娘上了擂台,覺得來的都是些繡花枕頭,一個都沒看在眼裡,把那些王孫公子打的滿地找牙。就連皇帝暗地裡給她挑的人選都被她揍得鼻青臉腫的,屬實是有點不解風情了。
李玉真當時還跟幾個師兄弟去看過熱鬧。見擂台上打了不到十個回合,一個膀大腰圓的挑戰者就被宋大姑娘一腳踢下來了,正好砸在了他身邊。那人疼的臉都歪了,半天爬不起來。幾個人匆匆地擡着擔架過來,像螞蟻一樣把傷員擡走了。
宋胡纓面無表情地看了這邊一眼,道:“李玉真?”
李玉真攏着袖道:“咦,你認得我?”
宋胡纓道:“去年我去太清宮燒香,你香灰落在我的裙子上,給我燙了個洞。”
李玉真對這件事已經沒印象了,大約是當時皇家來祈福的人太多,她被燒了裙子也沒做聲,卻默默地記了這麼久。他歉然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宋胡纓淡淡道:“沒關系,上來比劃比劃?”
李玉真不想也被揍的鼻血長流,連忙道:“不了不了,出家人打什麼擂台,祝姑娘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他想起了從前的事,有點懷念,道:“傳捷,你妹子怎麼樣了?”
宋傳捷道:“前陣子她也出來曆練了,說要挑戰武道巅峰,成為兵家第一人。”
她先前比武招親不成,若是繼續在家裡待着,隻怕她爹娘又要唠叨她。李玉真尋思她多半是為了圖清靜才出來的,卻沒說破。他道:“了不起,宋家的女子果然也是巾帼英雄。不過這世道這麼亂,她就一個人麼,會不會有點危險?”
宋傳捷道:“我派人暗中跟着她呢,她武功那麼好,不會有事的。”
他雖然這麼說,卻也顯得不太放心。他看了李玉真一眼,道:“你需要人保護麼,我給你派一隊人?”
李玉真失笑道:“我有這麼多兄弟呢,不用擔心。”
司空懸看了一眼其他人,瞧出了段星河是他們的首領,對他道:“這位小兄弟怎麼稱呼?”
對方是大新國的侯爺,段星河不敢怠慢,上前行禮道:“在下段星河,跟李兄是在大幽都城結識的,這些是我的師弟和朋友。”
司空懸注意到了段星河的腰牌,道:“你們是欽天監的人?”
他們還在大幽的地盤上,身為欽天監的人也沒什麼好隐瞞的。段星河道:“是。”
司空懸想他們既然為大幽皇帝辦事,品行應該都過關,不必怕他們帶壞了自家小師侄。他道:“我這師侄就有勞你們多照顧了。”
他這麼說,就是允許李玉真在外頭曆練了。李玉真眼睛一亮,道:“多謝小師叔!”
司空懸的神色依舊淡淡的,道:“盤纏夠用麼?”
李玉真現在就靠欽天監發的一點俸祿過活,接個任務辛辛苦苦地幹半個月,還被于百川截了胡。隻是他既然出來了,就決心要自立,硬撐着面子道:“有錢,小師叔不用擔心。”
于百川在旁邊看着他們,心裡提醒自己,人家有錢是人家的事。雖然如此,他一雙眼睛還是灼灼地盯着司空懸,希望他能慷慨解囊給大家發點見面錢。
司空懸迅速掃了他們一眼,見趙大海的靴子破了個洞,伏順在後面癡迷地撓着頭,于百川渾身散發着一股市儈的氣息,步雲邪的肩膀上蹲着一隻像豬一樣的小妖物,一看就挺能吃。這些年輕人初出茅廬,眼裡多少都透着些清澈的愚蠢,隻有段星河看起來還過得去,但也掩蓋不住貧窮的氣息。
司空懸擡起手來,便有侍衛取出一個藍色的荷包,恭敬地放在了侯爺手中。司空懸把荷包遞了過來,李玉真後退半步道:“真不用。”
司空懸把荷包塞進了他手裡,鼓鼓囊囊的,裡頭應該裝了不少好東西。他道:“你多加小心,在外頭看夠了,就早點回去看你父親。”
李玉真十分感動,道:“我知道了,小師叔你們也多保重。”
紫衣侯轉身上了馬車,宋傳捷翻身上了一匹白色的駿馬,擺了擺手,沿着大路向前走去。一衆侍衛騎着馬跟随着他們,漸漸走遠了。
其他人方才都沒敢出聲,此刻才松了口氣。李玉真平時看着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也沒什麼架子,大家都沒想到他爹居然是大新的國師,身邊的人也都是皇親國戚,不是侯爺、就是大将軍的兒子。
于百川差點就錯過了這條寶貴的人脈,道:“李兄,沒想到你家世這麼了得,以前怎麼沒說呢?”
李玉真本來就是偷跑出來的,怎麼可能大肆宣揚家裡的事。他道:“沒什麼好說的。”
于百川盯着他手裡那個荷包,道:“侯爺給了你什麼?”
李玉真捏了捏,硬邦邦的,他打開一看,裡頭黃澄澄的放着光,是一大把金瓜子,每顆大約有三錢重,這一包得有十兩。這些金瓜子是紫衣侯給人打賞用的,夠李玉真花一陣子的了。
于百川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望眼欲穿。段星河提醒道:“于兄,那是人家的錢,你看什麼?”
于百川是個有底線的人,最多偷人家的任務去交差,錢不能動人家的。他道:“就看看還不行啊?”
李玉真倒是挺大方,從裡頭掏出一把金瓜子來,給每人發了兩顆,道:“這段時間承蒙大家照顧了,拿着買點水果吃。”
趙大海欲拒還迎,讪讪地說:“啊,這怎麼好意思。”
李玉真道:“兄弟有通财之義,有錢大家一起花,應該的。”
于百川十分高興,連忙接了過來,道:“多謝多謝,李兄大氣!”
伏順也不忙着撓頭了,一個箭步過來接過了金子,揣到了自己的腰包裡,道:“還是李兄好,發達了不忘窮兄弟!”
趙大海也接了過去,兩顆金瓜子在他蒲扇一般的手裡顯得格外小。他放在嘴裡咬了一下,還挺軟的,嘿嘿一笑道:“是純金。”
步雲邪的品秩比别人都高,俸祿多不缺錢。他拿着金瓜子,沒想好幹什麼用。墨墨湊過來,好奇地用長鼻子戳了戳一顆金瓜子,感覺涼涼的。步雲邪道:“别吸進去了。”
墨墨便縮回了鼻子,步雲邪白日裡見有人抱着隻白色的卷毛狗兒來看拍賣會,小狗脖子上戴着個金項圈,還挺好看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崽子,道:“給你打個金牌子吧,挂在脖子上,讓人知道是有主的。”
段星河覺得這主意不錯,随手把自己的兩顆金瓜子給了他,道:“那兩顆不夠融的,加上我的吧。”
步雲邪也不跟他見外,接過了金子道:“算你入股了,我兒子以後長大了也管你叫爹,給你養老。”
段星河笑了,這些人跟着于百川一點好不學,一個個都會畫大餅了。
一行人回了驿館,打算休息幾天。步雲邪在丹房打坐,其他人各自靜心修煉。段星河修煉的心法叫做四正罡氣,是吸收天地之間至純之氣化為己用的法門。師父教别人的都是尋常的行氣之法,卻把逍遙觀掌教才能修習的心法傳給了他,足見對他這個長徒的器重。
屋裡的燈火昏暗,趙大海盤膝而坐,正在行氣。他入門晚,位份排在了伏順後面,資質也不怎麼行,練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太大的長進。但他不想放棄,就算修煉不成,至少也能強身健體。
他感覺一股像針一樣的熱流在身體裡走了一圈,緩緩回到了丹田裡。他睜開了眼,見伏順躺在對面的床上,咯吱咯吱地撓着頭皮,這都好幾天了,他的頭居然還在癢。
趙大海道:“兄弟,你怎麼不修煉,光撓頭算怎麼回事?”
伏順已經撓得氣若遊絲了,半閉着眼道:“你别管我。”
趙大海替他愁的慌,道:“洗個頭吧,我給你打水?”
伏順煩躁道:“白天已經洗了三次了,沒用!”
大家幫他看過了,他頭上沒有虱子跳蚤。但撓了這些天,頭皮已經抓的很脆弱了,一沾着水就疼,可撓起來他又不覺得疼了。趙大海擔憂道:“老這麼拖着不是個辦法,明天去看看郎中吧?”
伏順煩躁地翻了個身,道:“再說吧。”
趙大海也累了,扯開被子打算睡覺。他躺了一會兒,聽着對面撓頭的聲音一直沒停,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那聲音離他越來越近,好像就是從他身後傳來的。趙大海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忽地翻過身來,院子裡的燈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屋裡一點微弱的光亮映着伏順的臉。
他站在床前,用力地撓着頭,陰影籠罩着趙大海,道:“我的頭好癢,好癢啊。大海,你來幫我撓撓。”
他枯瘦的臉扭曲着,眼窩深陷,鮮血順着他的手指直往下淌,流的滿臉都是。趙大海瘆得不行,懷疑他被鬼上身了,下意識往後縮去,道:“你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
他說着一個打滾下了床,拉開門跑了出去。段星河剛睡着,就聽外頭哐哐哐一陣擂門。他揉了揉眼,起身道:“怎麼了?”
趙大海急道:“不得了,伏順一個勁兒地撓頭,撓的滿臉都是血還不停,你們快去看看吧!”
他肉眼可見的慌張,八尺高的壯漢,吓得渾身篩糠似的抖,跟個孩子似的。
于百川也醒了,披上外衣道:“看看去。”
三個人大步奔過去,見伏順正拿腦袋往牆上撞,一邊撞一邊喊:“好癢,我腦袋裡有妖怪,我要跟它同歸于盡!”
他面目猙獰,撞得頭破血流的,好像瘋了一樣。段星河吓了一跳,連忙道:“快拉住他!”
于百川和趙大海一左一右,扯住了伏順的兩根胳膊,把他往後拖去。伏順像野獸一樣拼命掙紮,嘶吼道:“放開我,放開我啊啊啊——好癢,好癢好癢好癢,我要死了!”
他發起瘋來十分難控制,地上流的滿地都是血。于百川被他一口咬住了胳膊,疼得一把甩開了他,怒道:“幹什麼,你屬狗的?”
他這樣好像是中了什麼邪術,步雲邪是寨子裡的祭司,最擅長驅邪。段星河吼道:“趕緊按住他,我去叫阿雲!”
伏順爬起來,紅着眼還要咬人,趙大海沖過來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伏順倒在地上,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憑什麼你們不癢,我的頭好癢,好癢啊啊啊啊——”
趙大海按不住他,幹脆一屁股坐在了他背上,道:“對不住了兄弟,你消停一會兒,大家這就幫你想辦法!”
伏順像個烏龜一樣,被壓在地上還拼命地刨着四肢,把趙大海頂的東倒西歪的,平時也看不出來他有這麼大力氣。于百川從屋裡的帷幔上扯下一根繩子,大聲道:“不行就綁起來吧,先拿塊布把他的嘴堵上,免得他咬人。”
趙大海也沒了主意,道:“好,我抓着他你綁!”
步雲邪最近一直在煉丹,大約要閉關半個月。事出突然,段星河隻能去打擾他了。他敲了敲門,急道:“阿雲,快出來,伏順出事了!”
步雲邪剛打完坐,此時還沒睡,開了門道:“怎麼了?”
段星河道:“他頭癢的厲害,撓的滿臉都是血還咬人。”
步雲邪也十分詫異,前陣子他見伏順老是撓頭,還以為是他冬天嫌冷不洗頭才會癢,沒想到這才幾天不見就發展的這麼嚴重了。
兩人出了門,快步往後面奔去。穿過月洞門,就見前頭有個人影,呆呆地站在院子裡。那人的身體瘦削,肩膀微微聳起,卻是伏順。他一見段星河便露出癡癡的笑容,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大師兄,呵……呵呵……”
段星河感到了一絲不對勁,伏順剛才還滿臉是血,頭發都揪掉了一大把,衣服也撕的破破爛爛的了,怎麼才一會兒功夫沒見,他就像沒事人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