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到了錢老爺的院外,發現外面多了幾個守衛,每個人身上都穿着牛皮甲,戴着大頭盔,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段星河覺得有點誇張,道:“怎麼了?”
帶頭的侍衛認得他們是欽天監的人,道:“老爺餓了一天,脾氣不太好。少主怕我們受傷,就叫大家多穿點。”
段星河沉默了一下,覺得這不屬于多穿點的範疇,何況現在是夏天呢。他道:“他是不是攻擊人了?”
其他人不敢說,帶頭的那人遲疑了一下,小聲道:“中午有個人來給老爺送飯,老爺嫌飯少,就撲過來咬了他胳膊一口。”
李玉真吓了一跳,道:“人怎麼樣了?”
侍衛道:“那人跑得快,胳膊破了點皮,就是吓着了,現在……現在正在休養。”
幾人低聲說着話,就聽屋裡傳來了錢老爺的聲音:“餓死我了——正宇,放我出去!”
屋門外加了兩把鎖,窗戶外也拿木闆釘上了,看來錢正宇這次是鐵了心要把那個怪物餓出來了。他叮囑衆人不管父親怎麼喊,都不能理他。大家知道少主是為了老爺好,都聽他的吩咐。
錢老爺的聲音十分凄慘,喊道:“我要餓死了,你這個不孝子,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掙下這麼大的家業給你,你連一口飽飯都不讓你爹吃——”
其他侍衛站着不動,隻當沒聽見。要不是段星河見過他胡吃海塞的樣子,都要被他騙了。
錢老爺用力拍了幾下門,哀聲道:“我餓啊,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兔崽子,放我出去!”
段星河低聲道:“他白天吃了什麼?”
侍衛道:“步大人讓老爺少吃,少主就沒讓多送。早晨一碗豆漿,兩根油條。中午一盤炒白菜,一個白面饅頭。晚上一碗白粥,一個茶葉蛋。”
對于錢老爺這樣習慣了大吃大喝的胖人來說,這些飯是少了點,但也能保證他餓不死了。李玉真揣着手道:“餓就少喊兩聲呗,越喊不越餓麼?”
段星河道:“我們過去看看。”
侍衛緊張道:“千萬别進屋,老爺現在危險的很,六親不認的。”
“放心吧,”段星河淡然道,“不進屋,就在走廊上待着。”
兩人進了院子,來到了走廊上。錢老爺一直扒着窗戶往外看,窗戶紙已經被他捅破了,他一雙小眼睛露了出來,放出貪婪的光。他臉上的肉都從窗棂子裡擠出來了,激動道:“小兄弟,你們是來給我送飯的嗎?”
段星河道:“錢老爺,我們是來給你作伴的。”
錢百富煩躁起來,道:“沒有吃的?”
段星河無情道:“沒有。”
錢百富怒道:“那我不要你們陪,走開、走開!”
他用力捶了幾下門闆,竭力發洩心中的失望。李玉真勸道:“錢大叔,别這樣嘛。這個世界除了吃之外,還是有很多美好的事的,比如說……你看這天上的星星就很美嘛。我給你吟詩一首吧,床前明月光——”
段星河道:“你不是說星星好看麼?”
李玉真道:“喔對,醉後不知天在水,滿床清夢壓星河。”
段星河頭上冒出了問号,李玉真也覺得不太對勁,道:“啊不是,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
錢百富對這些風花雪月不感興趣,他被關在屋裡,看天費勁。他向前望去,院子裡有個水塘,水面上蕩漾着幾點碎銀般的星光。嘩啦一聲,一條魚從水裡跳出來,又鑽到了荷葉下面。
一朵半開的荷花在水池子裡輕輕搖曳,漣漪一層層蕩開。錢老爺看着水池子,心裡惦記着剛才的那條大鯉魚,猛地咽了一下口水。他眼巴巴地望着外面,肥胖的下巴就像個碩大的囊袋,恨不能把所有看到的東西都吞進去。
段星河在走廊的欄杆上坐下了,道:“錢老先生,您歇着吧,我們不會打擾你的。”
錢百富扒着窗戶道:“我睡不着,你們兩個後生靠近一點,跟我聊聊天。”
他看他們的目光灼灼有神,一個勁兒地咽口水,仿佛要生吞活人。
段星河并不想被他當成烤駱駝吃了,半步也不靠近他,悠然道:“我們就在這裡待着,您有事直接說就行了。”
錢百富騙不到他們,又惱火起來。他重重地捶了幾下門闆,道:“我知道了,你們是來監視我的是不是?我老錢叱咤風雲大半輩子,沒想到臨老被你們這些小崽子欺負,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李玉真在段星河身邊坐下了,覺得錢老爺忒能鬧了。他小聲道:“他要喊到什麼時候?”
段星河靠在廊柱上,淡定道:“随他高興,咱們是來守那妖物的。大妖不出來,咱們沒必要跟他多說。”
李玉真覺得也是,于是也放松了身體,靠在廊柱的另一邊。
錢老爺嚷了一陣子,發現沒人理他,悻悻地回了裡屋。段星河道:“他去睡覺了。”
李玉真坐的有點迷糊了,道:“睡覺好啊,睡着了就不餓了……他安靜,别人也能歇會兒。”
他打着瞌睡,段星河也沒叫他,這才餓頭一天,那大妖應該不至于這就坐不住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段星河聽着草叢裡的蟲鳴,自己也有點困了。他頭一點一點的,忽然聽見院牆邊傳來咕咚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
他睜開眼,就見一個黑影貓着腰從牆邊過來,手裡提着個大竹籃子,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那人沒注意到段星河坐在走廊裡,蹑手蹑腳地繞到了屋後去。段星河心頭一跳,來不及叫李玉真,悄悄跟了過去。
那少年拿匕首撬開一根封窗戶的木條,打開了窗戶,低聲道:“爹,我來給你送飯啦——”
錢百富正餓得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聽見這一聲如聞天籁。他連忙撲到窗前,道:“好兒子,你來了,還是你心疼爹!”
少年不敢多說,趕緊把竹籃子塞進去,低聲道:“吃完了把籃子藏在床底下,我明天夜裡還來。”
籃子裡裝着燒雞、烤鴨、紅燒肉、粉蒸排骨,還有兩盤青菜和一壺百合綠豆湯給他解膩。錢百富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紅燒肉塞進嘴裡,大口吞咽起來,根本聽不見他說什麼了。
少年關上了窗戶,從外頭把木條别了回去。他以為一切做得天衣無縫,松了口氣。他轉過屋角來,就見段星河從廊柱後面走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少年頓時緊張起來,後退了一步道:“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段星河淡淡道:“我是欽天監的段司晨,受錢少主委托來幫錢老爺的。你是誰?”
少年抿着嘴不說話,忽然轉頭就跑。段星河一個箭步追過去,那少年扒住了牆頭,腳底蹬了幾下,想要翻牆逃跑。段星河輕身一躍,已經落到了牆外面。
那少年騎在牆上,一時不知道該跳出來還是跳回去,幹脆趴在了牆上。段星河有點莫名其妙,道:“怎麼了?”
少年的聲音直哆嗦,小聲道:“我……我腿軟了,你别逼我。”
段星河有些無可奈何,伸手道:“不行你還爬牆,跳下來,我接着你。”
那少年常日讀書,鍛煉的少,翻了一道牆體力就跟不上了。他一咬牙跳了下去,段星河把他接住了。兩人倒退了兩步,少年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擡頭道:“你……你追我幹什麼?”
段星河道:“我是來保護錢老爺的,你不心虛跑什麼?”
少年平生頭一次幹這麼偷偷摸摸的事,也有些委屈。李玉真聽見了動靜,跟過來道:“出什麼事了?”
段星河故意吓唬他道:“這小子給錢老爺送飯,讓我逮住了,問什麼也不老實說。要不就把他交給錢少主吧。”
那少年頓時慌了,道:“别,别告訴大哥,我……我說,我叫錢遠志,錢百富是我爹。”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些意外。遠處的燈光照着這邊,少年的模樣跟錢正宇有五分相似,難怪他半夜跑來送飯,原來是心疼老父親。
李玉真恍然大悟:“喔,你就是錢家的小少爺啊,聽說你書讀的不錯。”
錢遠志表明了身份,人也松弛下來,道:“還行,都是大家謬贊。你們幹嘛不讓我爹吃飯?”
段星河把他拉了起來,道:“我們也不是故意餓他,隻是要把他身上的妖物逼出來。你這樣偷偷給他送飯,不是給他幫忙,反而讓他受更多罪。”
錢遠志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但父親喊了一天餓,他白天都聽見了,心裡十分難受。他道:“我爹老這麼喊,我睡不着覺。他以前吃那麼多,現在每頓就吃一個饅頭,我怕他受不了。”
段星河可以理解他的心情,道:“就這幾天的事,忍忍就過去了。”
錢遠志想了一下,道:“我聽說過你們,你們幫張家把井裡的女鬼趕走了,是不是?”
“是啊,”李玉真道,“就是我們兄弟幾個聯手,一起驅的鬼。”
錢遠志心中生出了希望,道:“那你們應該能幫我爹的。你們不讓,那我就不來送飯了。”
段星河發現他還挺通情達理的,道:“多謝。”
“應該的,”錢遠志道,“你們還需要我做什麼,我一定配合。”
段星河也沒什麼需要他一個小孩兒幫忙的,道:“随便聊聊吧。”
錢遠志往前走了兩步,腿有點瘸,應該是跳下來的時候崴到了。他扶着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段星河在一旁站着,李玉真在另一外邊坐下了。
夜風輕輕吹過,帶來一絲涼意。段星河道:“你和你哥都挺關心你爹的。”
不少家裡父子兄弟成仇的,跟家裡貧富也沒有太大關系。當爹的自己能力強,性格穩定,家裡才有向心力。錢家兄弟這麼親近父親,可見錢老爺子以前就很關心子女。
錢遠志道:“那可不,我爹是個很好的人。他這一輩子做了很多善事,沒得罪過人,就是經商有些對手。前幾年大災的時候,我爹還和縱橫派一起捐了不少糧食,救了許多百姓。”
段星河記得于百川提過這件事,喔了一聲。錢遠志一提起他爹就十分驕傲,道:“他在城裡蓋了學堂,免費教孩子讀書識字。還資助善嬰堂,養育了不少孤兒。大家都很感激他,這宅子裡有三成仆役都是無父無母的人,靠他捐錢養大的。”
李玉真肅然起敬,覺得錢老爺是個樂善好施的好人。段星河道:“那這些人應該對你們很忠心了。”
錢遠志道:“是啊,不過我爹說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千萬不能因為幫助了他們就挾恩圖報。他們願意在錢家幹活,就給他們一份差事,不願意的也由得他們自謀生路。”
段星河道:“令尊種了這麼多善因,應該得善果才是,為何卻被邪物纏上了?”
錢遠志有些動容,仿佛被戳中了心事。他不想因為隐瞞耽誤了給父親治病,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爹……也做過一些不好的事。以前豐年糧食生産過剩,積壓了不少農産,我爹就讓人把牛奶、糧食弄壞了倒掉。當時有佃戶破産,家裡有人要餓死了,我爹也沒施舍糧食。有不少人罵他狠心、為富不仁,他也沒理會。”
他眼裡籠着一層陰霾,想起來還有負罪感,那麼多白花花的牛奶都倒到水溝裡去了,讓人看一眼都覺得造孽,更何況還有人因為吃不上飯餓死。
錢遠志道:“我娘那時候還在,因為這件事跟我爹大吵了一架。我爹說她不懂做生意,若是不把這些東西毀了,我們家的買賣就完了。我娘不聽,隻說他糟蹋糧食,枉顧人命,早晚要遭報應。”
段星河道:“後來呢?”
錢遠志抱着膝蓋道:“後來轉過年頭,生意漸漸複蘇了,大家就把這件事抛到腦後了。我爹不是壞人,但也不完全是好人,隻是個商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