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博士洞徹的目光在兩個針鋒相對的年輕人臉上來回,似乎察覺到其中的微妙氣場,徐徐露出笑容,“嬰城,這頂幞頭,老夫記得還是你升任助教那年王公親手所贈,你素來愛重,從不離身。如今這位郎君替你治好了養病坊中的病人,你可願割愛?”
這話說得很微妙。
表面上是在問謝望願不願意,實則卻給他留足了顔面,并沒有點明賭約的事情。
當日在養病坊中立下賭約的時候,官醫署中實則隻有謝望本人在場,雖然他已經認了輸,但具體的賭注,其餘諸人并不清楚。
就算他非要偷換這個概念,官醫署的胳膊肘也不可能往外拐。
且這話很明顯,也是說給李明夷聽的。
年輕人,氣性大,難免有争鋒的時候。捋捋毛,順順氣,給個台階,很多事情也就化敵為友了。
博士含笑看着二人,眼神甚是和藹。
半晌,卻沒聽見有人接話。
謝望仍是未執一詞,仿佛沒聽出博士的言外之意,以雙手将頭上的烏紗幞頭揭下,徑直伸長手臂,将之捧至李明夷的面前。
“願賭服輸。”
所有人的目光,順着他的動作,不約而同望向榻上的李明夷,無聲地催促這人開口說點什麼。
李明夷也盯着那頂做工精緻的幞頭,似乎當真在考慮要不要接下。
見他沒有立刻答話,盧小妹生怕他給謝絕了,索性主動往上一夠,把那頂幞頭摘了過來。
她把這用料不菲的幞頭放在手上擺弄了下,像是在鑒定這玩意兒的價值:“果真是好東西,得值一兩銀子吧。”
“你不許胡說。”聽她對助教的珍愛之物如此亵渎,林慎氣得嗓子發抖,卻礙着兩位前輩在跟前,聲音壓得極低。
“胡說?難道這不值一兩?我待會就去質庫看看。”盧小妹揚着下颌,毫不客氣地回敬一個兇巴巴的眼神,把那頂幞頭舉得高高的,就是要讓他瞧清楚了。
“你!”林硯攥緊了拳頭。
“林硯,不得無禮。”謝望低呵一句,收回空了的雙手。他随即微弓身軀,對着博士壓低了脖頸。
“弟子技不如人,既然已經脫下這頂幞頭,自然也不配為助教。”
博士臉上的笑容緩緩淡去:“那麼你的意思是……”
謝望仍是謙卑的姿态,但聲音之中聽不出一絲氣餒:“學海無涯,弟子認為自己的所知實在滄海一粟。今日自願辭去助教一職,以繼續潛心進學。”
此話一出,周遭驚愕與憤怒的目光有如實質,幾乎要将卧榻上的李明夷射穿。
為了一個賭約,把救命恩人逼到辭去官職,這人還有一點良心嗎?
“阿叔……”隐約翻湧的怒氣裡,盧小妹舉着幞頭的手往下收了收,下意識吞了口唾沫,“我們還能活着走出去嗎?”
“應該。”李明夷臉上毫無愧悔之意,反坦率地看向謝望,“還未多謝仁兄搭救,我現在已經沒什麼大礙了,請問診費要給多少?”
一碼歸一碼。
謝望的行事他不算欣賞,但受人救命之恩,至少應該拿出報酬,這是不識字的王五女都懂的道理。
他身邊的盧小妹,和謝望背後的一衆學生,在聽到這話時都不由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世上真的有人能恩是恩,怨是怨,分得這麼清楚嗎?
謝望隻輕輕看他一眼:“先生今日賜教,已經足夠酬答。”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對博士請示:“署中尚有别的病人需要查看,弟子就不相陪了。”
“去吧。”這位年過不惑的博士,似乎也對自己固執的弟子沒什麼辦法,揚了揚手道,“你們也都去吧,老夫還有話想和這位郎君再聊聊。”
博士既已開口,下面的弟子立即奉命散場。
林慎臨走,還不忘朝李明夷丢了個冷冷的眼刀。
一時之間,小小的屋子便隻剩一老一小和一個半躺着的李明夷。
沒了弟子在旁,這位博士倒顯得随和多了。他不請自便地在茶案旁坐下,對着神色坦然的李明夷和滿臉戒備的盧小妹,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
“老夫留下,是想問你個問題。”
他頓了頓,才繼續問:“你方才,為何說與我等不是同道中人?”
身為官醫署的博士,裴之遠見過太多人。
一開始,他也隻認為對方是在賭氣,或是拿喬。可見過他與謝望之間的你來我往,他可以斷定此人絕不是在假意推诿。
卻也仍不明白為什麼。
李明夷聞言,并沒有直接回答裴之遠的話,反而向對方抛出一個問題:“敢問博士,在您看來,行醫之道,什麼才是基礎?”
裴之遠愣了一愣,沒想到對方反而考起了他這個博士。他倒并不覺得被冒犯,隻是……
行醫之道,這可是個開天辟地的命題,講起來并不容易。裴之遠清清喉嚨,頓挫有力地開口:“《黃帝内經》開宗明義,天地五行。宇宙的運轉,都遵行五行之道,醫術也不例外。譬如五味、五氣、五色、五髒、五惡、五邪、五精,這些統統都是五行演化而來,而被逐漸運用在了醫術中。所以行醫之道,在乎五行,治病的根基,便起于五行變化。”
裴之遠講得口幹舌燥,随手端起案上的茶碗抿着。
短短一席話,卻有着豐富的内涵。裴之遠能這麼回答,李明夷一點也不意外,甚至換了這個時代更偉大的醫生,可能也不會有更好的答案。
但他卻沒有擺出受教的姿态,反而直言道:“可我認為,五行并不是行醫的根基。”
“哦?”
裴之遠擡起頭,靜靜地看着他——倒要聽聽你有什麼見解。
李明夷的聲音,如他的表情一般,沒有絲毫在大拿面前的怯場:“在我看來,行醫的基礎,也在二字,但不是五行,而是解剖。”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