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夭阙拍拍手,單手擱在勾起的膝蓋上。
有人話說兩遍,顯然是想讓他有此一問,你認識我?可他憑什麼要随那人的願?
郝夭阙繼續漠不關心掏着沙,當作沒有看到男子頻繁投來的目光。
誰憋不住誰投降。
男子顯然感受到了郝夭阙的無視,漸漸沒了心思,開口問他,“這次來幹什麼?”
郝夭阙将腿盤了起來,豎起中指在沙地裡畫圈。
“迷路了,就進來了。”
夾煙的手彈了彈,随後送回嘴裡。緊接着那人皺眉湊近郝夭阙,取下煙,吐了口氣,仔細琢磨了會兒,才緩緩道,“原來如此。呵,有意思。”
男子端坐回身,将煙插在沙裡,兩手捧回竹竿繼續手中未完成的重大任務。
“你釣上來過嗎?”
郝夭阙将腿搭在沙脊上,另一條垂在沙背上,閑聊問道。
“一天一個。”
身旁人往沙裡擠了擠身軀,斜眼一笑,“你不會連回去的路都忘了吧?”
郝夭阙挑眉,看他越陷越深的身軀回敬道,“我要是記得,還會坐在這裡等再挖你一次嗎?”
“你不是來找螢火蟲的?”
沒人說話,男子心下了然,将竹竿插進沙裡,拔起煙頭,任憑另一頭在沙底裡釣着。他擺手沖郝夭阙道,“跟我來。”
後者聞言起身,良久不見帶路人領頭。垂眸一看,有隻胳膊伸長了僵直良久,在水中揮舞。手主人尴尬的指指陷進沙裡的下半身,讨好笑道,“哎,拉我一把。”
郝夭阙,“……”
兩人沿着一個方向走了許久。哪怕在沙漠裡都極易迷路,可身前男子卻好像随身帶着導航,佝着背在漆黑的水底沙上健步如飛。
那人轉頭看了眼郝夭阙,問他還記不記得這是哪裡。見人搖頭大笑了幾聲,怡然自得咿咿呀呀打着節拍,哼起了前調。
古樸的曲子蒼勁渾厚,開篇宛若長河虎躍氣勢磅礴,一下就将人拉回了劍拔弩張兵臨城下的硝煙劍雨之中。
烈火熊熊蔓延過的城池,最終迎來枕戈待旦馬革裹屍後的肅穆黃昏。落日半圓,旌旗翻飛,戰場的血液還未幹涸。
緊接着曲調漸轉悲涼,西風瘦馬老弱病殘相依扶持,回首的大道寬闊而明亮,可他們的終點卻是孤冢墳茔,無人問津。
“溟戈漠,洋底沙,天清海闊還複遠;十年少,敬沙場,潦倒伶仃醉白頭。碎石成沫粉成齑,哪管當時磐如鼎;兵成民來将成功,到死不過一場空。彭蠡煙,滄海日,黃落處,難回首……”
“當年蓦尋風流韻,一朝投軍折金樽。年年盼思不得見,再複已作他人裳。何謂忠君與赤誠,雨漏殘垣應得見。往來鬧市客中客,敗花斷柳秋疊秋。執杆不渡有緣人,願做渺渺一沙鷗。”
一曲終了,詞譜方休,而唱罷者已哽咽難以自抑。
“小子,你有執念嗎?”
男子指尖彈起藍磷火焰,将半截煙點燃。
火星在紅光中跳躍幾下,在氤氲顆粒中燒盡了餘灰。
煙霧漫上了郝夭阙的眼,笠帽飛躍行擺之處,皆為暗黑退卻之時。
海沙兩色,在茫茫盡頭隔出天地一線,永不相交,又傾覆其中,難舍難分。
此處是深海礁底,偶有冥魚,洋沙被水流暗湧沖刷形成的波紋,在片片綿延不絕的丘壑上延展而去。
此處是海底洋沙,又喚溟戈漠壁。
郝夭阙搖頭,眼神有刹那間的空洞,“沒有。”
“沒有?”男子站在原地抽完了最後一口煙,随手将煙蒂丢進了沙裡。
黃棕色煙嘴在地上滾了兩圈,火星子劈裡啪啦炸了開來,平複幾秒,嘩嘩兩聲,呼啦一下在兩人面前起了一道火牆,霎時以燎原之勢卷起十米巨浪,灼灼而燒。
海水咕噜噜起着豆大的泡,沙礫開始變得焦黑冒起白煙。正當這片火牆旺勢正起,眼見就要熊熊擴張之時,從天似乎傾盆一發大水,唰的一下澆滅了野性難馴的烈火。
黑煙袅袅,火牆來去皆無聲,就這麼泯滅在了半分鐘不到的時間裡。
“有了。算吧。”
圓潤指尖刷過長眉,将熱浪燙卷的眉峰撫平,悠然插進兜裡。舌尖舔過虎牙,郝夭阙清清淺淺露出了一個笑。
火牆坍圮,在他們對面隔出了另一片海。
深淺相對,蜿蜒而上,糾纏交錯像存着一道屏障,硬生生将海劃分為了兩半。
男子敷衍嗯了一聲,蹲身抓了一把大火燒盡後的沙礫。直起身間,在看到對面站着的兩個人影時才反應過來,那小子剛剛說的什麼意思。
在那片不相融的海中,出現了他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