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館,王氏正在侍弄剛滿三歲的小兒子十二郎,得知謝瞻回府後,立即打發人去把他叫了過來。
“今天一早你去哪兒了,我讓人去催了你多少回,你怎麼就是不肯回來?”
“軍營裡有急事,我現在不是回來了。”謝瞻回着,姿态随意地坐到了一張玫瑰椅上。
“天大的事也不該就這麼一走了之!才新婚第一日,你這樣做讓新婦情何以堪,讓其他各房怎麼想大房?”
王氏責備他。
謝瞻嗤了一聲,“又不是我把刀架她脖子上,逼她嫁進來的。”
“孩子總歸是你的吧?”
謝瞻不語,眼中閃過一抹深深的嫌惡。
王氏将小十二郎交給乳母抱走,歎道:“阿瞻,我曉得她不是你中意的女子,但如今事已至此,唯有将錯就錯。這兩日我冷眼瞧着,她性情也并非郭氏那等蠻橫無禮的婦人,便是有不足之處,日後也可慢慢改,可你在新婚第一日就當衆落她的顔面,日後她在謝家将舉步維艱。”
當然,謝瞻不會在乎沈棠甯過得舒心與否。
隻是王氏覺得畢竟是一家人了,不願意鬧得這樣不愉快,便又道:“你今日輕慢她,明日旁人便會輕慢她腹中的孩子,這個孩子畢竟是你的第一個孩子,是長房嫡長孫,不論你們夫妻二人如何,孩子卻是無辜的……”
王氏點到即止,最後道:“今晚新婦宴,你會來的吧,阿瞻?”
本朝風俗,新婦嫁到夫家第一日早晨有敬茶禮,而晚上則會有新婦宴,新婦需親自洗手作羹湯服侍夫婿與婆家人,屆時一家人都會到場。
沈棠甯有了身孕,自然不必她來下廚操勞,但若是今晚謝瞻能來,或許還能為沈棠甯挽回幾分顔面。
秦嬷嬷望着謝瞻離去的背影,低聲道:“也不知道,世子今晚會不會去?”
“他會的。”
王氏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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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棠甯住着謝瞻的靜思院,謝瞻白天一整天都不着家,錦書和韶音起先還緊張地隔三差五地去打聽打聽姑爺何時回來。
後來一氣之下懶得再去問,詛咒他有種就住在外面永遠别回來住。
兩人都勸沈棠甯借不舒服推了今晚的新婦宴。
“去了也不過是自取其辱,去伺候那些勢利眼做什麼!”韶音不贊同道。
錦書跟着附和,“姑娘體弱,身子又重,我看夫人不會為難您的。”
“我看就是她為難的姑娘!”韶音恨恨道:“今早的熱茶,難道不是她故意倒來欺負姑娘的?那茶盞盞底滾燙,她拿着那盞身就一點事沒有,看看把我們姑娘的手心都燙成什麼樣了,虛僞!”
沈棠甯的手心早晨回來後确實被燙起了好幾個燎泡,韶音邊上藥邊心疼地掉眼淚。
沈棠甯知道兩人都是為了她好,确然,對她來說,推拒了今晚的新婦宴是最妥帖的做法。
可是,不去,日後便不會被譏諷奚落,便能被人瞧得起嗎?
謝家看輕她,是因她婚前有孕,不合禮法,叔母郭氏又費盡心機将她塞進謝家,被人稱作不擇手段。
她已失了名聲,便不能再失禮數。
沈棠甯垂下長長的睫毛,看着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還是要去的。
……
傍晚,暮色四合,瑰霞漫天,鎮國公府的上房之中卻是喧阗非常。
偌大的大堂之中,左側是男人的席位,中間用大扇屏風隔斷,女眷們簇擁着王氏坐于另一側的主位,紛紛争相逗趣誇王氏的小兒子十二郎多麼聰慧可愛。
隻在沈棠甯進門之後,衆人的說笑聲忽地都壓低了下來。
沈棠甯換了一身衣裳,粉衣綠裙,她生得嬌豔娟秀,纖細高挑,身上便是随便披個麻袋都襯得十分好看。
不過有女眷認出來,她身上的這套衣服料子還是前幾年時興過了的織金緞,就連發上簪的钗子花式都十分老舊了,眼光中不由就帶上了幾分鄙夷。
雖說落魄了,好歹也是侯府出身的大家閨秀,怎的成婚了就連套珍貴的頭面和身好的衣服料子都置辦不起?
沈棠甯緩步走到王氏面前,給諸位夫人姑娘見禮,再從錦書手中端來隻漆金攢盒,捧出盒中尚熱乎的紅绫餅與甜果子。
“這是兒婦親手做的,請母親,諸位嬸嬸與姑娘們品嘗。”
衆人分着嘗了幾口,入口果真綿軟甜香,王氏笑道:“辛苦你了,你懷着身子,這些原不該你做的,快坐下歇着吧。”
“還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做的呢。”有人嘀咕道。
王氏扭頭瞪向那人,“住口,就你多嘴!”
謝嘉妤冷哼一聲,扔了手中的甜果子,一副不稀罕的模樣,和身旁的其它姊妹說話去了。
王氏對沈棠甯道:“她被我寵壞了,就這個德性,你别理她。”
沈棠甯卻謙卑地道:“母親别怪四姑娘,說來慚愧,烹制這些果子也的确不是兒婦一人之力,多虧了幾位嬷嬷們幫忙。”
她輕言細語地說完,又為王氏親自捧上倒好的茶水。
王氏多看了沈棠甯一眼。
長房一脈中,鎮國公謝璁膝下至今共有三子一女,嫡出的謝瞻與謝十二郎,以及庶出的謝九郎。
謝嘉妤是謝瞻的四妹,也是謝璁唯一的女兒,從小自然是千嬌百寵,金尊玉貴地教養着,是以也隻有她敢直接當着王氏的面譏諷讨厭的沈棠甯。
一般新婦進門,大多是象征性在膳房裡忙活着做兩道菜,沈棠甯不光親自下廚做了所有人份數的紅绫餅和甜果子,還燒了一菜一湯,大家面上誇她心靈手巧,實際上心裡都認為她是得不到世子的寵愛,才轉而開始讨好王氏,谄媚逢迎。
其實王氏并非是謝瞻的生母,而是他的姨母。
十三年前,謝瞻的生母王大娘子在回王氏的老家琅琊探親時不幸罹患急病去了,王謝兩家本是政治聯姻,謝璁與王大娘子雖無夫妻之情,但兩家勢力盤根錯節,早已密不可分。
為了繼續維系兩大家族的往來,亦為了照顧彼時隻有八歲的外甥謝瞻,保他世子之位不被外人奪走,王氏自願放棄原先定好的婚事,嫁進鎮國公府做了謝璁的填房。
十幾年來,王氏對謝瞻視如己出,謝嘉妤是她養在膝下的庶女,就連小兒子十二郎,亦是在謝瞻立下赫赫戰功,世子之位穩如磐石之後才生下的。
謝瞻與謝璁父子倆關系不和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謝瞻在府裡連這個親爹都不會放進眼中,卻唯獨對王氏百般孝順敬重,從前他每年從邊關回來,回府後第一件事便是去王氏的如意館給她請安。
沈棠甯讨好王氏,算是找對了人。
謝瞻來了,他幾乎是最後一個到的。
女眷的宴席設在裡屋,男人們則聚在明間,謝瞻來後,明間先是靜了片刻,随後謝璁威嚴的斥責聲響了起來。
“一早你又去了何處了?新婦敬茶你吊兒郎當不當回事,晚上的宴席也是最後一個到,你如今都當爹了,怎麼還像從前一樣目中無人!”
“你也是當爹的,從前便不見你管我,今日你對我擺什麼架子!”謝瞻冷冷道。
謝璁被噎得說不出話,指着他,“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