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黃泉府中又有客來。
但來的卻正是黃泉中人。
魚寒生看着站在堂下的妙問,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你要回女兒國?”
“是的,”妙問沒有猶疑:“寒...府君。”
“為什麼?你已經在黃泉寺中呆了三百年了。”
“這幾日,我遇見女兒國的故人從黃泉走過,得知陛下至今還在等我。我以功德交換,央法師觀測,知她餘下壽數不足百年。我...不願再辜負,亦不願再錯過。”
黃泉寺的中的僧人可為魂靈超度而得功德以換長生。
魚寒生提醒道:“你可知一旦你去往女兒國,會有什麼後果?”
妙問一副無怨無悔的模樣:“法師已全部告知于我。我甘願入世伴她百年,放棄所得的一切,哪怕來日入輪回之中不得超脫。”
魚寒生垂眸凝視眼前的白衣僧人,知他不僅舍棄長生,也甘願此後承輪回轉世之苦。
她沉吟半晌,不知是遺憾妙問放棄一切,還是慶幸鳳代卿的等待終有結果,又或者她該高興,他們最終都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
似乎是某個故人留下的臨别之語。
也不知她現下如何?
魚寒生終歎道:“我予你三日考慮的時間。三日後,你若不改此願,便從黃泉之中淌過。洗淨此界超脫,步入俗世苦海。”
妙問雙手合十,拜三拜,告辭離去。
然而,魚寒生并未等到三日後的消息,當天晚間,她便得知,妙問已去往了平孟。
一步一步,走向那個三百年從未在他心中褪色的地方。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敢問世界何物曆三百歲而不滅不休不變?
唯無形之物爾。
情之一字,或者如是。
*
又曆數年,魔君容祭求見黃泉府君,及至見了上座之人,不由怔住。
“魚...寒生?”他試探喚道。
魚寒生颔首:“魔君,别來無恙。”
大驚之後,容祭心中又升起一抹理應如此的微妙感。身為一方之主,所見不少,便更沒什麼完全不能想象與理解的事物。轉念之後,他也徹底接受了魚寒生就是當今黃泉府君也是神族隕滅後降世的第一位新神這個事實。
但旋即,他又擔心,自己所求會否因為昔日恩怨而被駁回。
斟酌間,他開口道:“府君今司萬魂轉世,不知可否多分配些新生于我魔界?若能解決我魔界心頭大患,魔界必有大謝。”頓了頓,約莫是覺得應該拿出點誠意,又道:“亦絕不敢再犯人族。”
魚寒生垂目,也知他自那一戰後便安分了多年。她掐指一算,片刻後,了然道:“魔君應知,世間之事,皆有代價。”
容祭見有希望,忙問:“不知是何代價?”
“需魔君一命,需毀君座之下萬丈冰墓。”魚寒生心情亦不免複雜:“不死則不生,向死則有生。毀去過往,方作新生。”
人族誕生後,妖魔兩族雖據傳承之能,比之先時,實力早已大跌。其實,繁衍之難本該有所破解。奈何時間未到,魔族又多有惡性。
容祭怔忪,半晌,微歎,“我明白了。”
說罷,起身,依禮而行後,便要離開。
忽又頓住,大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寒生,其實我從未想過要害你。隻是...不得已而為之。”
聽聽則罷,不管幾分真假,魚寒生并不放在心上。
容祭又道:“若我并非魔君,或者,我與你當有另一番故事。”
千年、百年,魔之尊主第一次透露了幾分最隐晦的妄想。這樣一個可能,他的确在許許多多時刻閃過片刻的念頭。但時光太長,盡管隻是片刻,這樣片刻的組成,也足夠凡人的一生了。
他想,自己臨死之前,說一句這樣的妄想并不過分。存活世間,如何會沒有妄念?
雖然,一切的事實又證明,這些妄念,并不能改變什麼。
他擡頭,直視這位新神的眼,見其中一片平靜的淡漠。忽然了然,自己所說對她不過無足輕重,過眼雲煙。
容祭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終究離開了。
身影莫名落魄。
魚寒生微阖上眼,并沒有當真。
在她以為,容祭不過是久居尊位,經曆了太多的無可奈何,所以抓住了某些微末。又在後來寂然的生活中,擅自往這些微末中裝點,以想象織就绮想,企圖片刻的自由。
那麼,她不過是當中一個載體。
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不過,也許千年萬年之後,聚沙成塔,他對自由的想象,便可如願。
這是她淺窺造化所見。
所有人,都奔向一個成全。
這也是她願意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