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滿腹情緒莫名地消解了,冷着臉對她說:“不必。”
她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地出着主意,他也就那麼坐着,不知不覺聽了半晌。
後來,他們總會在山下曆練中相遇,說不清是巧合還是她有意為之,再後來,也許是他有意為之……
她聰明直率,卻也常因此惹禍上身,留他善後。她說要做道行最高的修士,懲兇除惡,匡扶正義。她少有含蓄地将結緣石塞進他手裡,嘴念着什麼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想着這些,陸會章不覺泛起笑意。
他想,原來過往的點點滴滴他都不曾忘記,隻恨他沒有更多的時間将它們全都回憶一遍,想得再多,隻會讓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他按下所有不該再有的念頭,拿起那塊結緣石,往長澤湖邊走去。
這一定是他走過的最長的一段路。
她坐在岸邊垂柳下,他還未走近,她便覺察出他的到來,轉過頭靜靜看着他。
陸會章就此止步,不敢再靠近。
不知她幾日沒有休息,一臉倦容,他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宣禾站起來,他不過來,她便自己往前走,他被迫别開眼後退了幾步。
她也止住步子,仿佛有所預感,輕聲道:“你這幾日……還好嗎?”
“嗯。”他越過她看着岸邊的垂柳,微風拂過,柳枝輕擦着湖面,泛起圈圈漣漪。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沒什麼力氣:“你知道的,不是我。”
陸會章硬下心:“我隻信我親眼所見。”
“你騙不了我,”宣禾固執道,“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說話麼?”
他深吸口氣,盯着她的眼睛:“我隻信我親眼所見。難不成你要告訴我,有人偷了你的随身佩劍,緻我父親于死地,而你恰好拿着兇器出現在他屍身旁?”
“我說是呢?”
他不語。
“不可能,”宣禾笃定,“你明明都知道,為什麼?真如你說的那樣,你為什麼要讓我走?”
“念着往日情分罷了,你走吧,我不想為難你。”說着,他還是将目光挪開了。
“我不信,”宣禾大步走上前,踮腳抱住他,在他耳邊說,“陸會章,你休想騙我。”
“你在顧忌什麼?你有什麼難處,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解決,我什麼都不怕,你一定也是。我知道你現在很傷心,可能……可能不想見到我,不說也沒關系,我願意等,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可以嗎?”
他簡直要喘不過氣,他想擡手抱抱她,可是他不能,他一遍遍提醒着自己,不要沖動,不能害了她,她離他越遠,便越安全。
縱有萬分不舍,他還是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拉開,狠心道:“對不起,我無法心安理得地和殺父仇人在一起。”
宣禾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中霧蒙蒙。
陸會章拿出緊攥在手心的結緣石,送還給她:“回去吧,從今往後,别再來永陵了。”
她沉默許久,蓄在眼中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你認真的?”她在向他确定。
“是。”
她一步步後退着,最後随手一抛,将結緣石擲在他腳下,他下意識伸手去接,可那圓潤的玉石俨然成了碎片。
“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不收回來,你若不想要,便丢了吧,”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着,“就當我……送錯了人。”
話音落下,她從他身邊走過,帶起一陣風,與他漸行漸遠。
此間一别,再相見時,便是衆仙門彙集,前往風鷹澗降服燭蠡之時。
久别重逢,她隻是笑着喚了他一聲陸道友,如同對待與她擦肩而過的每一位陌生修士那樣。
他的心裡空落落的,不禁想,拿得起放得下,不這樣的話便不是她了。
相較之下,他做不到如此灑脫。每每聽到她的消息,他會忍不住駐足,不是刻意為之,卻清楚她的一舉一動。無論在夢裡,還是清醒時,腦中總不由自主地浮現她的身影,或許于她而言往事如煙,可卻值得他反複回想。
在飛鷹澗底,各方高手聯手布陣,鎮壓魔物燭蠡,她在外護陣,他正處于陣眼之中。
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燭蠡的實力,在陣法将大成時,有人力竭,讓那魔物找到破綻,一道分身從中鑽出,化作一團黑霧向陣眼中的他席卷而來,他抽不出身,一旦撒手,結成的大陣就将頃刻間化作烏有。
危難關頭,有人提劍擋在他身前,擡眸看去,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道身影。
他親眼看着她散盡修為,以身鎮魔,卻無能為力。
從那以後,悔恨陪着他度過每一個日夜,他後悔将她推開,後悔說出那樣無情的話,她說願與他共患難,又怎會畏懼生死?都是他太自以為是,自以為能保護她,到頭來卻是她護住了自己。
人人都說她死了,他偏不信,她留給他的結緣石分明是溫熱的,她還活着,在他身邊的某個角落裡。
他什麼也不想顧忌了,隻要她能回來,哪怕隻是疏離地喚他一聲陸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