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夷身上隻有這一張白紙,其他的都在包袱裡。
她折的這個紙馬奇形怪狀,撒腿跑起來跌跌撞撞,快到頭頂的眼睛看不清方向,有好幾次差點撞到樹。
幸好程希夷駕馭住它,才勉強沒被樹撞散。
此地崇山峻嶺,樹木繁多。
現在已到了秋季,樹葉大多開始凋零,有些樹隻留下光秃秃的樹杈子。
細小的樹杈沒有樹葉的點綴,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加上又多又繁密,程希夷即使有心避開,身上還是不免被樹枝劃了幾道口子。
她第一時間去檢查那紙馬有沒有事,畢竟是紙,還是挺脆弱的。
那紙馬四肢短小,穿行樹枝之間倒是方便,隻有耳朵處被劃了一道,但它渾然不覺,樂此不疲地執行背上的主人的任務。
今天是個晴日,陽光将泥土烘烤得幹幹的,紙馬一路都沒碰到水,順利地跑出了山。
見行到大路上,程希夷終于松了一口氣,看樣子走這條路是沒錯的。
頭頂的太陽升高了,陽光愈發猛烈,她額頭上汗如雨珠,順着臉頰留下,身上的道袍也緊緊貼在身上,整個人就像是在蒸籠裡滾了一回。
但她不敢有絲毫懈怠,騎着紙馬繼續往前趕。
紙馬似乎也通了人性,雖然它跑不快,但還是盡力蹦跶着趕路。
這一人一馬在旁人看來頗有些滑稽,當然,普通路人乍一看肯定會被這紙馬給吓一跳。
所以路上遠遠看到有人時,程希夷總會躲避一下,問路也會先将紙馬收起來。
根據一路上從路人得到的消息,加上加緊趕路,程希夷終于見到了城門。
她眼睛一亮,笑容在嘴邊綻開,抹了抹下巴和臉頰的汗珠,把紙馬收了起來,往城門跑去。
赤縣城門口守城的兩個小兵百無聊賴地照例詢問了過路的行人,就放他們過去了。
其中一個小兵打了個哈欠,說:“這也太無聊了,又沒什麼事,這大熱天的,幹嘛要我們在這站崗。”
另一個小兵也懶懶地說:“是啊,不就是天末國的使團進京要路過這麼。等了好幾天了,既沒見使團,也沒看見半個可疑的人物。”
“哎哎哎,”最開始說話的這個小兵用手肘捅了捅他的手臂,喚他回神,“看,可疑的人來了。”
二人一齊朝前一看,隻見一個女道士往這邊跑來。
她頭發散亂,幾縷發絲被汗打濕,緊緊貼在臉上,身上的道袍被劃了幾道長長的口子,從口子處滲出了些許血迹。
乍一看還以為是個不知道從哪撿了身道袍的乞丐。
那個女道士一路小跑過來,腳因為身體又疲累,又跑太急扭了一下。
她在地上緩了一會,很快爬了起來,腳一瘸一拐地又往城門走來。
兩個小兵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中讀到了相同的戲谑。
他們決定逗一下這個奇怪的女子。
程希夷右腳劇痛,勉強忍住走到了城門口。
她身上沒帶任何包袱,以為他們會直接放她進去。
誰知兩隻大手橫在她面前,不讓她過去。
她擡起頭,想解釋一二,說:“小道身上并未帶任何東西,請放小道過去。”
本來兩個小兵隻是打算戲谑一下這可能是逃荒來的道士,沒想到聽到一聲脆若銀鈴的祈求,二人頓時怔住了。
方才太遠了沒看清,隻看到貼住臉的發絲,此刻離得近了,她又擡起頭,才看到那雙清透的眼睛,像夜晚倒映圓月的湖水,明淨靈透,不自覺讓人沉浸進去。
擁有這麼一雙眼睛的人,不說有絕俗美貌,也會有幾分姿色。
知縣的公子喜歡各色美人,他府中已經有了多房小妾,各個有絕代容姿,可沒見過這樣的。
如果把她送去取悅知縣公子,說不定他一高興,跟知縣說上一說,就把他們調離這吃力不讨好的守城門的崗位。
要是他滿意,也許還會給了肥缺。
那個叫王環的小兵心裡頭有了新主意,說:“你是什麼人,看你行為詭異,不會是哪裡來的探子吧?”
程希夷十分着急,來不及分辨他話中的言外之意,隻着急解釋說:“小道是雲遊道士,來此是有急事向知縣大人禀告。”
另一個叫楊滿的,看他兄弟跟他擠眉弄眼,便懂了他的意思,也打算為難一下這人,說:“你這打扮,是逃荒來的吧,知縣大人不許災民進城。”
程希夷此時也懂了這兩人是在為難她,可她沒有時間和他們廢話,即使硬闖也要闖進去。
但她還是先冷靜冷靜,正想再周旋幾句,隻聽其中一人又講:“如此可疑的人,我們要帶你去見縣官,聽憑發落。”
程希夷按劍的手慢慢放下,這雖然與她開始想的不同,但到了縣官面前再說明也是一樣的。
于是她說:“好,我跟你們去。”
其中那個叫王環與旁邊的耳語幾句,二人相視一笑,王環主動提出要帶她去,另一人留下繼續看守。
程希夷答應了,她腳上有傷,走不快,與他一前一後去往縣衙。
等到了縣衙門口,她的額頭上滿是疼出來的冷汗,後背也已經被浸濕了。
她也通曉一些岐黃之術,等将此事親口與知縣說明後就去藥鋪抓點傷藥,但現在時間不等人。
王環将事告訴衙門口的兩個衙役,他們便進去通傳,不多時将消息帶了出來。
得了消息,王環望着台階下的程希夷,說:“跟我去内堂,縣太爺會在那見你的。”
程希夷微微點了點頭,左腳剛邁上台階,右腳卻怎麼也邁不上去。
之前走的都是平地,還可以拖着受傷的右腳走,可是走台階不一樣,右腳無法發力,難以走上去。
王環在一旁冷眼看了一會,怕誤了裡頭人的時間,方才開口問:“要我扶你嗎?”
“不必了。”程希夷斷然拒絕,剛才在路上,這人時不時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好似她是一件奇貨,她心下頓生厭惡,絕不想接受這種人的幫忙。
她咬了咬牙,忍痛走完台階,随他進去了。
領她進了内堂,王環不知道又轉身去了哪。
程希夷總算不用站着,尋了個圈椅坐了下來,腳上的疼痛稍微緩解了些許。
有丫鬟過來奉茶,她順勢問:“請問知縣大人什麼時候來呢?”
丫鬟答:“我家老爺去迎接京城要來的巡撫了,并不在這。”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奴婢不知。”
丫鬟說完就出去了,留下程希夷在那疑惑。
丫鬟說知縣并不在這,但方才那個守城門的小兵又說帶她來内堂見知縣。
既然知縣出去了,那要來這的必然不會是知縣。
為什麼那個小兵要騙她?
想到之前那個小兵打量她的眼神,心裡覺得不對勁,連丫鬟剛端來的茶也不敢喝了,站起身就準備離開。
這時從外進來了兩個人,前頭那個是個富家子弟的打扮,一身絲綢衣服,手持折扇,走路慢條斯理,不疾不徐。
後頭那個頭戴黑紗幞頭,身穿深青色圓領官袍,腳蹬烏皮靴,舉止頗有些傲氣。
進門一見程希夷,富家公子就甩開折扇,掩鼻嫌棄道:“這是把乞丐婆引進來了?”
程希夷:“?”她雖然因為行山路,身上沾了些泥巴和塵土,衣服也被劃破了幾道,但也不至于如此狼狽吧?
後頭的官吏倒不在意這些,走上前,問:“你是什麼人?”
程希夷見他身上穿着官服,信任了幾分,說:“小道是個雲遊的道士,來此是為了向知縣大人狀告赤縣所轄的大柳樹村的村長和村民勾結巫師,利用巫術殘害民女和老人。”
“哦,巫術?”深青色圓領袍的官吏念到這個詞時語氣抖了抖,顯然皇帝所頒布的禁巫令之嚴格深入人心。
“巫術和巫師之言可不能亂說,”他說,“不然小心你的項上人頭。”
程希夷自然不怕他這番警告,挺直了腰說:“小道所言,句句屬實。他們正拿普通民女祭祀天神,請大人快派人去往大柳樹村救人!”
“這……”官吏摸了摸胡須,“這巫術之事非同小可,明府還未回來,本官作為縣丞,也不敢擅自做主啊。”
程希夷聞言,語氣愈發焦急:“可那個女子危在旦夕,還請速速派人清剿,根除此種巫術毒瘤!”
她這一番話铿锵有力,字字在理,即使縣丞本來隻是随知縣公子前來,并不打算聽她的話,此時也不免有些猶豫。
一旁的知縣公子聽她有幾分聰慧勁,忽然多了些興趣,本撇向一邊的頭又轉了回來。
誰知不看不知道,一仔細看,這女子縱使青絲遮面,隻露出半張臉,也可見她靈秀脫俗,隻要稍加打理,必定會是一個不輸于他後院那些妾室的美人。
想到這,他合上折扇,上前說道:“既然如此,贊府何必再推辭呢,速速派人前去就是了。至于我爹那邊,我會去說的。這種事可不能拖延啊,你說是吧——”
說到最後一句,他拖長了尾音,笑着給縣丞遞了個眼神,後者很快便意會到他的意思。
縣丞意味深長地看了程希夷一眼,說:“本官這就按你說的做。”
說完他就離開了,屋内隻留下程希夷和知縣公子。
程希夷見話帶到,也已安排,總算松了口氣。
她一瘸一拐向外走去,打算先處理自己腳上的傷。
後面的知縣公子喚她:“等一等。”
程希夷停住腳步,問:“公子還有何事?”
知縣公子指着她的右腳說:“這位……”
他本想說“姑娘”,又見她身上穿着道袍,改口說:“這位女冠,你這模樣也不好出去,而且你不辭辛苦前來,不想聽剿滅巫師的消息麼,不如留下來等一等。”
程希夷剛想拒絕,知縣公子連忙說:“您協助官府剿滅巫師,這是大功一件,請别推辭。我叫人擡您去休息。”
他喚來幾個衙役擡來竹轎,請她上去。
他一番盛意,加上剛才又幫她勸服縣丞,不好再推辭。
“那就請将小道送到醫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