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難得一見的坦率,她并不是毫無觸動。
林語禾知道,他不是為了害她,而是擔心她卷入混亂,受到傷害,她明白。
……有問題的是她。
關野對她來說隻是個陌生人,光是短短打交道的那一小段時間,她也知道對方的生活并不像自己所知道的那麼平和。
她雖然難受,卻也能理解他的偏見。
可是舒任不一樣。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林語禾說不清楚,但她執着地覺得在曉陽這件事上,即使所有人都會否認她,質疑她,舒任也絕對不會。
可他要她不再管這件事,甚至一針見血地對她說,她什麼忙也幫不上。
林語禾想要反駁,可是連反駁的理由都找不到——她現在所采取的行動,在舒任所在的那個未來裡,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舒任說得沒錯,她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她就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十六歲高中生,在他眼裡和那些令人頭疼的青春叛逆期沒有什麼兩樣。
他是成年人,他很理智,她隻會像個小孩一樣嚷嚷自己的想法。
成熟一點,她就應該像他說的那樣,把這些線索整理好交給公安,然後回到自己平凡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去。
努力學習,考個好大學,和桂圓雨娜她們打打鬧鬧,接下來的一切都和她無關。
即使未來沒有改變,她也大可以附和着其他人說一句“太可惜”,就把這件事抛之腦後。
林語禾抿了抿唇,舒任總是照顧她,方方面面,無論是學習還是生活,她遇到不會做的題,他都會學着去解,她遇到煩惱,他也總是耐心開導。
甚至他一句“放學會突發暴雨”,她也會乖乖帶上傘,在同學朋友豔羨的目光裡,笑哈哈地圍觀這群狼狽的落湯雞。
他總是對的,像是啟明星一樣,為她引導着最正确,對她最好的那條路。
可她現在卻對這一切感到很焦慮——她不想做個看客,不想渾渾噩噩地跟在他屁股後面做個小跟屁蟲,派不上用場,隻能自我厭惡……她不想讓舒任把她當成小孩子。
明明未來對她來說已經是“已知劇情”,她明明已經擁有了改變未來的力量,她根本就不是小孩子了!
難道就在最後一步,她又要縮回去,任由這些事情在自己眼前發生,還像隻鴕鳥一樣把腦袋埋進沙子裡,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自從爸爸過世以後,林語禾當了很多年鴕鳥,她把耳朵蒙起來,把眼睛也蒙起來,對外界的一切都采取消極抵抗,仿佛這樣就能讓自己遠離傷害。
可結果呢?她和常女士這麼多年來的冷戰沒有讓任何一個人好過,她在學校沒有交到哪怕一個朋友,她就像是一朵浮雲,一束影子,連自己有沒有存在過都會産生迷茫。
她抿着唇,回複。
【謝謝你的關心,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不知道,小禾,我們現在是在讨論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這關系到你的安全問題。】
【我現在也在和你讨論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關系到一個無辜的人能不能活下來!】
【這件事你解決不了,轉交給公安局去處理。】
【然後呢?】林語禾質問着,【然後曉陽死了,什麼都沒變,這就是你覺得對我來說最好的結果?】
【……】
【這句話我還給你,我會自己想辦法,用不着你幫忙,你不用再管這件事了。】
【小禾?】
【我以為你會不顧一切地去拯救那些遭遇不幸的人,我曾經是那麼相信你的。現在看來我錯了,正義對你而言無關緊要,你也不在乎一個十年前的人會不會死……是我看錯你了。】
【是,我确實幼稚,沖動,不會顧全大局,但我無論如何去做,哪怕會犯錯,也好過什麼都不做!】
……
兩人頭一次鬧得不歡而散。
林語禾心情差到了極緻,甚至連常女士特意做的糖醋排骨也無心品嘗,常美琴嘗了一口剩下來的排骨,沒那麼熱乎之後有點膩,但口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好,女兒怎麼就突然不賞臉了呢?
她想問,卻又擔心這種時候去問女兒,反而惹得對方更不高興,她們好不容易才培養起來的母女感情可經不起折騰,常美琴在女兒房門躊躇了幾個來回,最後還是憂心忡忡地坐回了沙發上,繼續看八點檔肥皂劇。
隻是最愛看的《神斷狄仁傑》也沒那麼吸引人了,常女士心不在焉地看幾眼,就要看一眼女兒的卧室門。
僅僅一扇門的另一側,林語禾同樣神不守舍。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強迫自己坐在書桌前看書,可那些平時順利就能看完的教科書,今天卻像是一堆蝌蚪文一樣,歪歪扭扭的,越看越讓人心浮氣躁。
林語禾囫囵地看了一會兒,還是心煩意亂,幹脆關了燈,蜷縮回了被窩裡。
舊手機閃着藍幽幽的微光,備忘錄還停留在舒任最後一條留言上,是他師傅的名字和聯系方式。
他什麼都沒有說,面對她單方面的指責,他既沒有辯解,也沒有和她争吵,隻是孤零零地發了這麼一條信息放在上面,作為這場争吵最後的收尾。
備忘錄右側的下滑條窄得幾乎快看不清,一開始它一拉就能看到底,那會他們還沒說過多少話,現在卻已經數也數不清。
滿滿當當,全都是時間線兩端,相隔十年的兩個人各自的生活碎片。
林語禾往上翻着記錄,許多對話當時不覺得,現在卻有種懷念的感覺,就好像兩個人共度的時間,就在這些碎片裡一點一滴地填充起來。
可是再多的快樂,都越不過兩個人之間的天塹。
他不能理解她,就像她也無法理解他。
她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腦袋埋進了柔軟的枕頭裡,很快上面就浸出了一層水漬。
屏幕的幽光因為無人操控,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與此同時,屏幕的另一頭,舒任凝視着屏幕上突然不再跳動的光标,也長長地歎了口氣,擡起酸澀的雙眼,看向了窗外深沉的夜色。
這一天,不同時空的兩個人,都在滿腹心事中失眠到了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