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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年的最後一天晚上,哥哥徐來趕在除夕宴之前到了家。這是暑假之後徐家三口人第一次齊聚。
除夕宴的菜肴是家務機器人做的。之前徐母在時,她喜歡保持那些老傳統,即使平時不怎麼下廚,除夕這頓家宴也一定要親手制作。可自從她過世之後,徐家再無人能握鏟颠勺,年夜飯從此也與平常的飯菜别無二緻。
徐覓和哥哥徐來對坐,徐父坐在上首,他對面,是徐母的全息影像。
飯菜已經全部擺好,但沒有人動筷子。徐家三口人都看着徐母。
徐母的記憶數據是在她生病過世前一個月導出的。當時她并不願留下任何記憶數據,“人死燈滅,就讓一切都随風而去吧。”
但丈夫徐天勸動了她:“至少給兩個孩子留一點念想。”
這句話最終打動了徐母。她簽署了自願導出意向書,隻是提了一個要求:“就讓我的記憶在這屋子裡單機運行吧。能這麼陪陪你們,看看你們就夠了。”
徐天同意了。一個月後,妻子過世。葬禮結束的那一天,徐天第一次啟動運行了妻子的記憶數據,書房裡,生成的全息影像言笑晏晏,仍然是年輕時的模樣。
徐覓試圖去抱母親,卻撲了一個空。從那刻起她徹底意識到,母親離開了。她永遠失去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為了盡量避免兩個孩子沉溺于全息影像的幻覺之中,徐母堅持要求隻在每年除夕這天晚上“出現”,陪丈夫和孩子度過一個辭舊迎新的夜晚。
雖然坐在飯桌上,但徐母并不動筷子。丈夫和兩個孩子也不怎麼動筷,三雙眼睛都看着她。
徐母左右看了看兩個孩子,“阿來還沒有女朋友嗎?”又說徐覓“阿覓好像長結實了很多。”
徐來嗐了一聲,“媽你不要每回見我都問這個問題。”
“我這是關心你。你再不着急,好姑娘都被搶走了。”徐母佯嗔。
“媽你确實該多管管他,我盼嫂子盼好多年了,年年落空。”徐覓在一旁添油加醋。
“徐覓!”徐來佯瞪了妹妹一眼。徐覓絲毫不懼,揚眉沖哥哥哼了一聲。
兩個孩子吵吵鬧鬧,徐父則靜靜看着妻子,徐母也笑眼和煦的看着丈夫。
保存過世親人的記憶數據,讓他們換一種形式“活着”是一項早就成熟的技術,但真正采用的人并不多。
因為這涉及到一個争論:人,到底該不該成為數據人。
這個争論持久而激烈。支持者認為,進入星際時代之後,國家疆域極劇擴張,但與之同時,相應管理成本也越來越高。管理成本之所以這麼高昂,正因為人始終未能脫離□□。
“我們的□□雖然躍出了母星系,但我們的觀念仍陳腐而固執地紮根在母星之上。”
“是什麼阻擋了我們飛躍整個宇宙?是我們的□□,是我們珍而重之,視之彌足珍貴的□□。但我們都錯了,它并不珍貴,它是枷鎖,它是鎖鍊,它是禁锢我們的墳墓!我們的精神早就穿越時空,我們本可以有更輕盈,更廣闊,更充沛的人生。可我們浪費了多少資源,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就為了喂養這副□□!”
隻要人以□□形式活着,柴米油鹽,嗔癡怨怒,人有我無的嫉妒和動蕩就永遠無法避免,各級行政管理者就不得不日複一日的花費大量成本進行平衡。
平衡是有代價的。這個代價,共和國可以永遠支付下去嗎?
“讓我們換種存在方式吧,讓我們的意識擺脫□□的禁锢。我還是我,但我将擺脫時間的束縛,永遠與空間同在。我們将從此獲得永生!”
反對者們沒有這麼激烈高昂,蠱惑人心的宣言,他們隻有一句話:我們進入星際時代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親手毀滅自己嗎?
生命到底該如何定義?如果永生是我們所追求的,那麼,在變為數據人後,生這個字,到底還有沒有存在的意義?如果生沒有了意義,那麼永生又是為了什麼?
也許我們要的不是永生,而是那些或單薄,或厚重,或溫柔,或有力的懷抱;是那些生離死别,讓人心懷敬畏又滿含酸澀的時刻。
兩派觀念針鋒相對。數十年前,矛盾進入白熱化,幾乎演變成一場分裂。共和國最高權力機構最終不得不做出了選擇:技術,從來都是人的工具,就讓技術回歸到技術的本源吧。
這場曠日持久的争論至此終于漸漸消弭。
這一場數十年前的争論早已成為了曆史數據裡的一條平淡記錄。但母親過世後,徐覓偶爾會想,如果當年的争論是另一個結果,那麼他們家現在會是什麼樣?
沒有人知道答案。
吃過飯之後,一家四口站在庭院裡,遙看半空中煙花綻放。一年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