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帶着一種驚訝和不确定,谌定擡頭,見杜珽正站在他面前,笑容明媚而驚訝。
“我以為看錯了人,沒想到真的是你。”
谌定的旁邊有空位,但杜珽沒坐,于是谌定也站了起來。
“你好。”他說。
“你好,”杜珽笑意盈盈,“真想不到有這麼巧,居然會在港口偶遇。我是請假回家看望家人,你呢?”
“我也是。”谌定說。
“那你請了幾天的假?”杜珽問。她問得自然,沒有半點生分和遲疑。
“我是休假。”谌定說。
休假?杜珽疑惑了,正要細問,廣播裡忽然響起登機提示。谌定提起放在腳邊的行李,“我要登機了,再見。”
杜珽也聽到了登機提醒,她哦哦應了兩聲。谌定從她面前走過,杜珽看着他的背影,揮着手,提高聲音說了一句“一路順利!”
谌定沒有回頭,不知是不是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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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辰二号星是一顆嶄新的居住星,它與丙辰星共享同一顆太陽,可遠沒有丙辰星活躍。
這種沉寂,在相關學者口中,被稱為禀賦不足。
這種禀賦不足并不體現在硬件條件上。實際上,選擇丙辰二号星并将其改造成為一顆居住星之前,行星的質量,尺寸這些基本條件都經過了反複的篩選和考量。是以,站在丙辰二号星上,朝陽,落日,晨霓,晚霞,大山,大湖,河流,海洋.....等等這些激發情感所必須的風物無一不齊備。
可它又确實是禀賦不足的,其原因,主要在于生活在其上的人。丙辰二号星作為居住星的曆史太短了,不過二十年。二十年前,由于原星系遭遇異常引力場襲擊,其上的居民在慌亂之中被轉移到了這裡,以一種家園被毀的落難者身份和形象。
災難隻此一次,可落難者這個形象卻整整跟随了遷入者二十年。這個标簽不是别人賦予的。實際上,在他們遷入之前,相應的設施配備齊全。一座座新蓋好的空城敞開門,歡迎他們直接入住,甚至為了構建社會體系,維持生活運轉,由第三星區國土建設局牽頭,在星球上開設了十數家不同行業的工廠,作為整個社會運轉流動的基石。
這二十年是火熱的二十年。為了生存,遷入者們在嶄新的空白畫面上努力塗抹顔色,擴展着畫面空間和深度。二十年後的今天,丙辰二号星上的社會形态和層級,與其他居住星相比已并不顯得淺薄。
可這二十年也是禁锢束縛的二十年。遷入者們潛意識裡牢牢記住了自己的來曆,秉持着客居的心态,自覺或不自覺地自我圈定了活動範圍。星球這麼大,有許多可以探索的地方,可絕大部分人的活動範圍隻到人力所及的邊界。邊界之外是什麼,有什麼,他們從不主動探索。仿佛他們永遠是客人,隻在主人允許的範圍内活動。
他們是落難者,是二十年前因為異常引力場吞噬,而從家園逃出來的落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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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定的家在一座新城中心外延的街區上。是的,盡管已經過了二十年,這座城市依然被稱為新城。街道很長,順着它可以直接通到城中心。街道兩旁散落着民居。城雖然是新城,但房子已經肉眼可見的老了。
谌定從轉運站一路走了過來。天色已晚,但夜色被隔擋在高高的路燈之上。街道很長,長到讓人可以充分體會道路兩旁的荒涼。
出生後不久,谌定的父母就在災難中去世了,從此他跟着外公外婆遷到丙辰二号星一起生活。他從小就很乖,早早就感覺到了外公外婆撫養他的不易。這種不易不是生活物資上的,實際上政府發的撫恤金足夠他們一家三口生活,這種不易主要是一種精力和體力上的艱難。
他一日日長大,兩位老人家卻一天更甚一天的衰老。他不敢亂跑,很少橫沖直撞,從不徹夜啼哭,甚至很少在晚上生病...他配合着外公外婆的體力和精神,調整着自己成長中的一切細節。
可外公還是在他十歲的時候去世了。
十七歲高中畢業的時候,因為精神力檢查測試表現優異,他有了入讀軍事學院架構系的資格,可他沒怎麼考慮,就決定了放棄。
外婆年紀大了,他想就近讀書,回來好好照顧外婆的晚年。
“我隻想讀普通學校,畢業後回來找個工作。”他對老師說。
老師不贊同他的選擇。
“你知道入讀架構系這個機會多麼難得嗎?”
“你的精神力測試成績這麼好,這是一種天賦,你不應該浪費。”老師苦口婆心。
谌定知道老師說得有道理。架構師,幾乎是帝國疆域内所有孩子都心心念念的崇高職業。可是,“老師,我的外婆已經快要七十歲了。”他說。他無法放心留下外婆一人。
“人不應該浪費自己的天賦。身為帝國的一員,異常引力場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你既然有這樣的天賦,就應該充分運用它,消滅異常引力場,保護帝國和所有帝國居民。你難道忘記我們的來曆,忘記你父母的遭遇了嗎?”
谌定沒有說話。
老師幫忙想到了一個解決後顧之憂的辦法。
“你放心,我會向社區申請家庭幫扶,會有人專門定期來照料你外婆,一定會照顧好老人家的晚年。”
似乎已經沒有其他理由,在老師的殷殷目光中,谌定最終松口:“我先回家和外婆商量。”
老師長舒了一口氣:“這是應該的。你和外婆好好溝通,有什麼問題随時和我說。”
外婆并不太清楚所謂精神力和架構師的具體含義,但老人家有一顆希望孫兒向上的心。
“既然老師說機會難得,那就去吧。别擔心我,我還沒老到不能動的地步。”外婆努力寬慰着外孫。
谌定握着外婆的手,反複摩挲,沒有說話。
兩個月後,他踏上了前往荼祢軍事學院的飛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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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定沿着道路一直向前,終于走到了一所房子的前院。他按響門鈴,屋内沒有動靜。他看看時間,正擔心外婆是不是早已睡下,就見房門打開了,一位老人家慢慢走到了門外的走廊上,朝院門口看過來。
雖然隔得有些遠,雖然光線并不怎麼明亮,但谌定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外婆盡力張望的神情。
他的眼睛霎時就熱了,他推開院門,快步迎了上去。
“外婆,我回來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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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珽到家時已過了飯點,但她的父母一直等着她。從滿懷訓練壓力的學校回到溫暖的家,杜珽忍不住抱着媽媽哼哼唧唧的撒嬌。一家人熱熱鬧鬧吃過了飯,飯桌上商定了明天去看望杜珽爺爺的時間。吃過飯,看看時間已晚,杜媽媽催女兒早點休息。洗漱後,杜珽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什麼,翻身拿出光腦,出了一個通訊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