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斯沒什麼禮儀地靠坐在神明座位的扶手上,仗着他們的位置最高,明目張膽地從懷裡拿出兩個蘋果,一個遞給芙甯娜,另一個放在齒間用力一咬。
咔嚓的一聲響。
下方的那維萊特擡起頭看過來,芙甯娜把蘋果藏在裙擺褶皺裡,假裝一本正經地看着審判,而安格斯隻是往後躲了躲,就繼續咬了起來。
那維萊特略微沉了下眉眼,意識到這樣一件事,安格斯恐怕會把這個本身就不太正經的神明帶得更加不合規矩。
他甚至敢在如此嚴肅的法庭上吃東西!
安格斯渾然不知他的想法,或許知道了,但是并不在意,還有空彎下腰附在芙甯娜耳邊問:“吃蘋果聲音太響了,要不我們吃蛋糕?殿下想吃什麼,我去買回來。”
芙甯娜摸了摸耳朵,有點猶豫:“不太好吧……”
“你們楓丹人不是把審判當戲劇麼?”那雙暗紫色的眼眸中含着一點戲谑的嘲諷,“既然是供人娛樂的戲劇,那就沒有嚴肅之說了。要更好地對待自己才行啊。我去給你買蛋糕。”
芙甯娜道:“等等。”
但她側頭去看時,青年已然消失在了原地,就好像瞬移了一般。
芙甯娜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托腮凝視着底下已經開始申訴的被告人,眼睫垂下,不自覺地流露出些許茫然與悲傷。
審判是一場戲劇,但……
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靜靜地想,她隻是在等待一場獨屬于自己的戲劇落幕,等待最後一場如戲劇般的審判。
安格斯返回的速度奇快。當台下的被害人正在以痛苦的語氣控訴父親對自己做出的禽.獸行為時,他就拎着一堆零食回到了正義憤填膺的芙甯娜身邊。
芙甯娜還沒吃的蘋果被他拿走,随後遞過來的,是“緻水神”蛋糕。
人不可能和美食過不去,芙甯娜按耐住自己的脾氣,探頭看了一眼底下神情肅穆的那維萊特,确定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就往椅子裡坐了坐,然後端起蛋糕亮着眼睛猛吃。
邊上的安格斯咬着晶螺糕,視線落在被告女性身上,哪怕群衆為她的經曆所同情、為她的罪名開脫,他的眼神也不曾柔軟半分。
就好像他已經不再會為了這些悲慘遭遇而升起半分憐憫。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仇。”女人咬牙切齒地說,“這是他那種僞君子應得的報應!就算今天不是我,也會有其他被他侵犯了的人對他動手!這是他的報應!是善惡有果!”
群衆交頭接耳,同意她的說法,懇求最高審判官赦免她無罪。
那維萊特擡起手杖,重重敲擊地面:“肅靜——!”
場面逐漸安靜下來。
那維萊特沉着臉,問:“伊迪斯小姐,你是否能夠證明你在法庭上所說過一切話語皆為事實?”
女人握緊拳頭:“當然能!”
那維萊特神色漠然:“請原告方證人發言。”
一位老人在兩位警衛的幫助下顫顫巍巍地走上原告席,望着對面的女人,拐杖在地闆上敲得“笃笃”直響。
“你這個天生壞種!”他嘶啞的聲音憤怒地說,“從小你就愛對家附近的流浪貓狗動手!八歲那年把朋友從山上推下去!十七歲就敢殺人還把罪名推給自己的弟弟,他那個時候才十五歲!幸好他沒有入獄啊!你爸爸是造了什麼孽!才有你這個血口噴人、侮辱他清白的女兒!”
群衆嘩然。
那維萊特問:“你是否能夠證明你所言為真?”
老人對着台上的審判官深深鞠躬:“那維萊特大人,我有證據。”
他邏輯嚴密地列出被告過去的罪孽,以此奠定她殘忍的本性。警衛将他的證據端上舞台,向世人坦白真相。
證人駁回了她父親的侵犯行為,指證了她對自己的父親進行的囚禁虐待行為。那位子爵先生曾用盡一切力量矯正她的性格,最終卻賠上了自己的命。
原先同情的對象如今已經舍去了臉上的悲憤,她站在原地,冷漠高傲地注視着所有人,不為自己的罪孽感到羞愧與後悔,甚至引以為豪。
審判逐漸進行,證據将她打入梅洛彼得堡,庭審結束後,還有人沉浸在剛才那一出精彩的戲劇之中。
安格斯低頭看着那被警衛壓走的女人,道:“這就是你想要拯救的人類。你會動搖麼?”
芙甯娜把吃剩的垃圾放進垃圾袋,嘴角還殘留着一點奶油,但這并不妨礙她表情認真地搖頭,語氣堅定:“我不會後悔的。想要拯救所有的楓丹人,這個決定永遠都不會後悔。”
“即便你拯救的這些人醜陋又貪婪、踩着别人的性命滿足自己的欲.望?”
芙甯娜抿了抿嘴:“在人的社會中,人從來不是獨立的個體。一個壞人的命運會牽連到很多人,那被牽連的人中會有很多的普通人、很多的好人、很多的壞人。我害怕我放棄的這個壞人将來可能拯救一個好人,也害怕我放棄的這個壞人身後有一整個家庭,害怕這個壞人以後會成為一位好人。所以為了這些可能性,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如果有能力,我會拯救所有的楓丹子民,讓他們都活下去。”
無關于她是否是水神。無關于她和鏡子中的那個自己是什麼樣的關系。無關于自己的付出以及可能的回報。隻要有一個辦法,她就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直到看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安格斯從懷裡拿出一張手帕,還是那張繡着花紋的手帕。他彎下腰輕柔地擦掉芙甯娜臉上的奶油,輕聲說:“假如我的過去有你這樣的神明……那大概會很幸福吧。”
芙甯娜的視線好像穿過他沉郁的眼眸,落進了他腐朽冰冷的心裡:“你可以決定現在和未來的幸福。”
“不行的。”安格斯笑道,“過去已然奠定了未來。”
“是現在奠定未來。”芙甯娜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一個人如果被過去所束縛,那才是沒有了幸福。但隻要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鎖鍊,并拼盡全力掙脫它們,那他就會有一個不一樣的未來。安格斯,你來到這個世界,所有過去就不再擁有束縛你的力量,你的過去已經過去,你向上的路那麼寬闊明亮,那麼為什麼不往前走呢?”
安格斯注視着她的瞳孔,注視着那兩滴顔色各異卻蕩漾着同樣平和溫柔的水滴,半晌他露出一個和平常的輕佻不一樣的笑容,嗓音低沉柔和,如夏日明朗和煦的夜色:“謹遵您的教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