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笑笑:“這世道哪有這麼多壞人,多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遇見了能幫一個是一個。”
許雲程解下身後的包袱,這個包袱裡隻裝着一個小木盒。
老伯取了些吃食過來,見他換好衣服,眼中笑意更深,一個勁兒歎道:“像,真像。”
許雲程疑惑:“像什麼?”
老伯:“像我家娃娃,他走的時候和你一般高。”
許雲程抻抻衣袖,确實合身,又回神過來,這家好像隻有老伯一人住着。他恂恂問出口:“他可是離鄉讨生活了?”
老伯搖頭,語氣沾染遺憾:“唉,随軍打戰去了,也沒個消息送回來。十年了,已經十年……”
許雲程停下送面餅入口的動作,餘光瞥見老伯擦着眼角的淚,視線躲開:“這十年間,也沒回來過嗎?”
“剛去的那幾年還會梢信梢錢報平安,後來和北真人打了一戰,連信也沒有了。”
許雲程含住一塊餅久久不能下咽,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老伯見氣氛低落,也拿起餅吃起來,釋懷:“其實不問我也知道,他是不可能回來了。參軍是他一直想做的事,隻要他高興,做爹的怎麼都可以。”
一滴淚落在許雲程手上,他迅速拂上臉擦掉淚痕,擡頭往屋内四處望了一周,放下面餅向一角落走去。
老伯當即攔下:“小兄弟快放下。”
許雲程搬來木闆放到一破洞漏風的窗戶角,邊修補邊說:“你說我像你兒子,那今日當一回也無妨,就當我是報答這頓飯、這宿夜了。”
而他也已整整七年沒有爹了。
雪下得緊而久,下得天地朦胧,許雲程沒有深睡,算準時間起身。他換下老伯兒子的衣服,自己的則在火盆邊烘烤一整晚,很溫暖。
臨走前從懷中掏出僅剩的一些錢放在桌上,輕手輕腳離開,又踏上了一條沒有歸處的路。
越向西則越荒涼,沿途甚至可見流民與遠處烽火。
鄒榮曾提起南趙與北真将有一場戰要打,莫非已經打了。
許雲程皺着眉頭往殘垣深處走去,他停在兩國邊境之上凝望這一切。
戰火無情,毀了昔日生活的家鄉,奪走了無數父親、孩子、丈夫,甚至不留一人活着。讓他們留在血洗過的沙場上,直至老天看不過去,命風沙趕來掩埋。
“嗚嗚嗚……娘,爹爹去哪兒了……”
“兒啊……娘就不該讓你去,你爹打仗死了,你也打仗死了,這可讓娘怎麼活啊……”
“官人,這仗打赢了,你是不是就回來了……”
“弟弟,哥哥聽說前線有個和尚将軍,他會念經超度戰死的人,爹爹很快就會回來的,我們在這守着娘。”
家家悲恸哭号,冥紙灑向天邊,就要蓋過雪。每家屋檐下的燈籠,從參軍的親人離開至今便沒有滅過一回。
許雲程再往西走,想要去尋那些被殷殷等着歸家的人。
兵甲落地,屍體橫陳。
一戰打來打去,隻管殺,不管埋。
許雲程随手拾起一杆槍,開始朝地上挖起來,四處無人,可是哭聲卻同風一樣往他耳裡灌,越來越滿,他的動作也就随之加快。
泥土凍得堅硬,許雲程廢了好些時候才堪堪挖好一個坑,他搬來最近的屍體放進坑内,又鄭重地填好土。
立了一個又一個無卑之墓。
身體的疲累讓許雲程動作放緩,卻不想停下,一天時間,隻埋了一點。
腳下突然踩住一個東西,許雲程撿起一看是個香囊,仔細一摸,裡頭裝着什麼。拆開後是個紅色的平安符,可鮮血還是浸在上面,顯得更紅了。
許雲程滿目望去,因戰争而生的白骨遠遠沒有盡頭。他忽然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七年前他還有怨可訴,然而這回是因自己而起。
他丢下槍跪在地上,手裡緊緊握着平安符啜泣不止:“……對不起,對不起……”
哭了半晌,四周窸窸窣窣地有什麼在動,許雲程凝神聽辯時卻又安靜了。
日光隐去,黑夜襲來,一股死寂籠罩這片土地。哭聲又響起,可是聲音怎麼能模糊視線呢。
稀碎聲響再現,是一種沖破土地的響動,眼看就要蓋過哭号。許雲程鬼使神差地往身後望,那些他剛埋葬的屍體個個從墓裡爬出,帶着刺骨的冷意朝他殺來。
“!”
許雲程動彈不得,在地上掙紮許久後才有一雙手把他拉走,神魂恍惚之間,才驚覺自己躺在一間破屋裡。
盯着眼前燃燒的火堆良久,他又往裡頭添了些幹柴,愈烈的火光令他的眼神變得清醒。
夢回那雙手,像極了盈之。
“……盈之,你可有因我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