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遺捉住他的手掌,十指緊扣,問道:“想吃什麼,我去做。”
“還是老三樣。”
“會不會太少了不夠吃?”
“那就多來點吧,不需太麻煩的就行。”
“好,你等着。”
“我去把書房收拾了,弄得這麼亂我也有罪。”
院中飄來的飯菜香許雲程再熟悉不過,有炙羊肉、時蔬羹湯、帶些甜的面餅,似乎放糖了……
更有茶亭縣的味道。
徐遺對許雲程喊道:“洗洗手,可以吃飯了。”
許雲程站跑來在桌前,果然有幾道從小就愛吃的菜,而且這些他也隻是随口提到,沒想到徐遺都記下了,心中升起無限暖意,然後撲進徐遺懷裡,感動說:“盈之,謝謝。”
徐遺輕輕拍拍他的背,提醒:“我都知道,但你再不洗手的話,好吃的就沒了。”
“什麼!”
許雲程猛地回頭,就見冬棗和有慶已經撸起袖子坐着動嘴大吃起來,三人對視一眼後許雲程急忙把手伸進水裡搓洗,連擦都來不及就加入掃蕩午飯的戰場中。
徐遺随意吃了幾口便不動筷了,給自己倒了杯淡酒,滿眼都是許雲程吃得又急又香的樣子。
許雲程夾了幾塊肥瘦相間的肉,蘸好料汁後放進撕開成兩層的面餅中,一口肉餅一口湯,結束一碗又續一碗。
其他三人都有些看呆了,有慶好奇:“程哥,你這是餓了多少天了?”
許雲程咽下滿滿一口,擺手道:“可别提了,有一回我剛到東屏,還沒住下呢包袱就丢了。”
“後來呢?”
“就找呗,餓着肚子找了好些天,可是東屏太大了,街巷太多,找起來費勁。再後來實在餓得不行就找了戶人家投奔,幸好把包袱找回來了。”
“怎麼聽着像是被偷了?”
許雲程又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可不是嘛,找那小偷打了一架,就還給我了。”
徐遺立刻擔心起來:“怎麼信中沒見你提起?”
許雲程:“一件小事而已,就不說了。”
徐遺再問:“可有受傷?”
許雲程空出手亮出三個手指,自信道:“三招之内把他幹趴下,怎會受傷。”
“我是問你這一年多來有沒有受傷,不許瞞我。”
“你昨晚都細細查看一遍了,可有見我身上添了新的傷。”
話題至此,有慶和冬棗見桌上的菜差不多見底了,默契地收拾起碗筷。許雲程餍足地喝完最後一口湯,嘬了嘬留有肉汁的手指,打了個飽嗝。
徐遺笑着為他拾去嘴角的餅渣,問:“還有呢,還要不要?”
許雲程撐到不想說話,擺擺手表示什麼也吃不下了。
午後,秋日日光恰到好處,照得人不熱也不冷。徐遺同許雲程歇在新涼棚下的躺椅中,這把躺椅許雲程做得格外大,足夠兩人放開手腳歇息。
許雲程抱來一個大包袱放置雙腿上,在裡頭翻翻找找,拿出一對小滾燈,對徐遺說道:“這兩個小滾燈是我在一個攤子上收來的,攤主說世間僅此一對。你看它們還能扣在一起滾呢,夜裡點上燈最好看了。”
“還有這個墨床、筆洗、鎮紙、筆架,都是我同一個老師傅那學做的,你們讀書人的東西講究起來還真是講究。”
“還有這個……唔”
徐遺默默聽着許雲程興沖沖地為他述說這一路上的見聞,忽然覺得說完就說完了有些可惜,就用唇封住許雲程那說個不停的嘴。
“你等我一下。”
許雲程眼看徐遺跑進書房取來紙筆,移來木桌準備寫起來,解釋說:“将你這一路經曆的趣事都記下來,也不枉你辛苦。”
“兒時我總在爹的講述中幻想茶亭縣之外的山河是什麼樣的,這一去親眼看見果然值得。重遊繞雲湖時花了十多日,光是坐船仔細遊遍就要三四日,我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湖。”
“跑江湖的、幹漕幫的、行商打漁,什麼人都有,每日差不多從辰時起就很熱鬧了,岸邊碼頭能聽見各種号子,客棧周圍還有好聽的歌聲和叫賣,這個倒是和廬陵差不多。”
“往往這個時候要是來上一碗甜冰釀,别提多舒服了……”
繞雲湖廣而闊,青山映水,雲岚疊繞。上常有清風遊蕩、鳥雀四飛;下常有聲息盈天、百舸行舟,皆戲于萬頃波中。
某唯念鬧市攤中甜冰釀,飲得自在稱心天。
“有座山叫做殘山,好奇怪的名字,當地人稱它有個傳說,說是千百年前山裡出了個精怪,沒日沒夜的修行,隻為變成人。不過它隻吃山裡的草木,隻喝山裡的泉水,就這麼過了好多年。
後來它把整座山吃了個精光,山下的居民見生活的河水幹涸了,莊稼農田一片一片接着死去,于是自發向老天爺請求收了這個精怪。
一天夜裡,好好的晴天突然打起了雷下了暴雨,一道照亮方圓百裡的雷電就這麼劈了下來,把一座山自上而下劈出了一個裂縫,精怪沒了,殘山重新長出了樹,河水也複流了。”
“盈之,你相信這個傳說嗎?”
“既是傳說,顯然信與不信已經不重要了,你呢?”
“我和你一樣,不過我倒是對這個裂縫很好奇,這殘山從山腳看不出裂縫所在。我順着水流一路登上,隻是低估了這座山的高度,越往上越難落腳,岩石長滿青苔,害我險些摔了下去。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爬到山頂的時候果真讓我找到了這個裂縫,裂縫旁邊還有一條隐蔽的小路,我又順着小路往下走,來到一處寬闊的石頭上。”
“這殘山背面竟藏着一條瀑布,瀑布底下有一深潭,黑綠黑綠的。潭邊立着一座亭子,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踏足……”
“你說,這個亭子會不會是那個精怪修築的?”
徐遺想了一會兒:“我想,應該是吧。”
萬物生怪乎,任它草木兮盡取。忽天地一聲崩裂,雷霆出于其中,殘山泊煙。爾來山峰群而巍,清風疾疾、水也疾疾,小徑獨行。
聽得銀濤疊浪似馬上驚弦,又有巨鼓疊奏百十裡間歇。寒暑分明,昏晝難辨。石階久未覆,小亭遺何年,某至此間。
許雲程又抱來一些衣物遞給徐遺:“我去了你的家鄉,見到了你爹娘,他們知道我是你知己好友之後,托我帶來這些衣物。”
徐遺擱下筆怔怔地接過,覆掌撫摸,鼻尖泛酸。想來自己也已近十年未曾歸家了,爹娘見到的隻有寄去的一封封書信。
許雲程:“盈之,他們很思念你,他們也很好,身體都康健着呢,你就放心吧。”
徐遺:“阿程,謝謝你。”
“對了,我在你爹教書的私塾裡講了你的事迹,他們個個都可佩服你了,之後書讀得更加賣力,字也寫得更加勤奮。我做了這等好事,你該怎麼謝我?”
徐遺低下頭吻在許雲程額上:“這個謝禮夠不夠?”
“夠。”許雲程就此抵住徐遺的額頭說道,“有個孩子問我喜歡廬陵嗎,我說還好,卻又想了想,說喜歡,現在的廬陵很喜歡。
他又問我這麼喜歡,那廬陵是不是很好?我點頭說很好,現在的廬陵很好。
盈之,我想你了。”
徐遺:“起初你走時我還覺得沒什麼,隻要看着你開心我就高興,隻要我想着你就好。可是現在,我是高估我自己了。阿程,這回你待久一點好不好?”
“嗯。”
這一整天他們都窩在一起,徐遺将寫下的遊記整理成冊,名曰《涑水記聞》。
隻是許雲程不知道,徐遺偷偷寫了封信寄回家,道盡幾年來與許雲程的種種悲歡,禀明他是知己好友,也不僅是知己好友。
是他想要相伴一生的心慕之人,要白首的愛侶。
末了,再添一句,即将啟程回東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