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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其罪五 · 冒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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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忠義侯府外新換的黃紙燈籠點上了瑩瑩的火光,小雪又下了一些,府裡下人各做各事,靜悄悄的。

裴鈞坐在内院書房裡端着茶仔細翻看近來的部院文書,罰鄧準端了個矮桌跪在地上,抄齊物論。

鄧準抄得也老實,隻是抄到第三遍尾巴上時,到底有些難平起來:

“師父,沒幾月就恩科了……”

裴鈞将禮部文書看完換了京兆的賬本子,擡眉瞥了他一眼:“你覺這莊周内篇不會作考,嫌耽誤事兒了?那你抱着硯台去砸人的時候怎不嫌耽誤事兒?受個罰你還有話講,是不是嫌五遍少了?”

說着他把手裡茶盞往桌上一放:“那就抄十遍。”

鄧準短眉頓蹙,趕緊低下頭去再不敢言,握着筆吭哧吭哧繼續寫起來。

裴鈞搖頭歎息再看回手裡賬冊,将滿眼的“稅”和“鹽”反複與前世記憶比對,至漏夜才回房安歇,睡下前不免還查一查門窗,摸一摸枕下,囑咐董叔補了自己那補褂上的破洞,這才思索着前情後事,洗漱了,合被躺下。

翌日一早雞剛打鳴,一沓工工整整的齊物論已擱在了花廳桌上,旁邊兒杯盤素淨,擺着董叔端上的清粥小菜。

裴鈞穿好補褂坐在桌邊兒,左右也沒見鄧準出來,便問董叔:“他人呢?還沒起?”

董叔“哎喲喲”地皺了眉頭:“起了起了!那娃娃昨兒抄到四更,覺都沒怎麼睡,一早又來了個學監的人尋他,叫他一起上學呢,就已經出去了。”

裴鈞翻紙箋的手一頓,“學監的人,尋他?什麼樣的人?”

跟着董叔的六斤聽見了,忙插嘴道:“我瞧見了!那人同南山哥哥穿一樣兒的衣裳呢,青布的,長得比我瘦,也沒我高,說個話尖聲細氣兒。他從前也來過兩回,隻也不知叫什麼,每回站在門外,托我喊了南山哥哥就走了,想是南山哥哥的熟人吧。”

可裴鈞卻從不知道鄧準有這号熟人。

他忽而發現,前世他将半輩子心力都撲在了皇權官場社稷上,無從他顧,那十來年中好似就從未關注過他這學生平日究竟與何人相交、有何愛好,對其一舉一動也未曾留意過,有事兒隻将他呼來喝去作罷,未嘗不是種做師父的失職。

而這些他未曾在意過的鄧準的瑣事,如今再叫他用十年為官後的眼力看來,又不免覺出些顯眼和怪異。

“下次再有人尋他,先來報與我知道。”裴鈞擱下手裡紙箋,端起粥來囑咐董叔,“今日官中多事,我禮部、京兆都得去,許回得晚,夜飯就不必等了,你們瞧着先吃罷。”

說罷匆匆用完早膳,他起身上了備好的轎子,思索着去禮部還得入皇城,不免極易被姜湛尋去問話,不如拖一拖的好,于是就叫人擡着先往京兆司去了,想趕緊去瞧瞧眼下的一樁案子。

本朝的京兆司,雖得名于前朝京兆府,卻在本朝開初就由祖皇帝爺分化了功用,失了前朝與禦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相等同的權限,不再管刑獄之事,轉而隻料理京兆地界兒的治安與政務,一項項皆是切實差事。

眼下的小裴鈞挂職京兆少尹剛兩年,平日裡事務多為清算囤糧、劃分地皮、把控鹽業,偶或也斷一斷轄區中的民怨糾紛和商戶鬧事,如此便時常與周遭頗有名望的富戶、鄉紳打交道,酒肉高朋認識了不少,坊間關系也多由此結交,故無論何時看來,京兆少尹于他都是一個極為有用的位子,不僅能給他帶來油水,也能在特殊時候給他捎來市井中的消息,這在裴鈞後十年的朝政沉浮終顯得尤為緊要。

如今的元光八年,是一個很特殊的年份。

恰就在頭一年的年初,西北關内的赫哲族人不再甘于連年向朝廷上貢稱臣,便舉兵反叛,大肆侵略邊關城池,妄圖以“赤木”為号,建立本族的政權。此事一起,朝野震驚、龍顔大怒,即刻派了四位将軍前往領兵平叛,可至四月時,竟随同西北軍八名主将一起被斬殺陣前,以緻大軍節節潰敗、士氣低落。

這一切是公卿顯貴與在京百官都無從料到的,一時不免人心惶惶、舉目懼然。面對赫哲族的鐵騎兇猛,甚有以太保趙啟明為首的一些臣子,已開始在早朝上谏言,請求少帝姜湛承認赤木國之實,由其劃分領土,并予以金銀之禮換取和平。

此谏不僅被姜湛怒斥懦弱無能,還被主戰官員引為不齒,一時朝堂上說和絕不甘心、說戰無人敢往,雙方粗脖子紅臉争執不休,卻沒有個善果。

在如此烏煙瘴氣的鼎沸喧嘩中,一個清清淡淡的聲音忽而道:

“孤願往戰。”

百官公卿驟然回頭,隻見是晉王爺姜越從大殿金柱旁的高背椅中站了起來,靜靜負手道:“社稷尚在,姜氏子孫未絕,我朝江山還不至于拱手讓人。若此番前往,孤也戰死了,那你們再尋人講和不遲。”

于是當年五月初九,在朝野和民間的噓聲一片中,姜越點兵二十萬北上克敵,起先退守周旋未有勝戰,叫朝廷剛燃起的希望幾乎又要破滅,可時至九月時,捷報卻終于如秋後雨點般傳來京城,說晉王之軍勢如破竹,開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這使朝臣歡呼、百姓雀躍,更讓晉王之聲望一時無兩。

可功高者必然震主。

姜越風頭正盛,在緩和了赫哲族進犯的國權危機後,自然化為了對姜湛皇權的新一輪威脅。姜湛一想到他手中的二十萬大軍,便幾乎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裴鈞見之擔憂,便提了一計。姜湛遂與内閣商議謀定,在大軍攻打到赫哲族地前,派去了當時還任禮部侍郎的裴鈞,言明我朝無意侵犯血洗赫哲,亦不希望後世結下仇怨,這仗可以不再打下去,可如若議和,赫哲族必須同意更為嚴苛的上貢條約,即每年奉上牛馬一萬,以及布帛金銀各二十五萬,此後永世向朝廷稱臣。

此舉不僅将姜越連連勝戰的功勞盡數收歸了朝廷,甚至還讓姜越勢如破竹、毫不退讓的行軍作風相比而有了盛氣淩人、不留情面的話柄,便是因此,讓朝中親晉的派系和所謂“清流”合了多年宿怨,開始将裴鈞打為谄媚奸佞、無骨之臣。

可裴鈞并不在乎。

為了幫姜湛坐穩那龍椅,他星夜趕往西北,冒死入了赫哲族地,談判三個晝夜熬紅了眼睛,數次被刀兵威脅、以死相逼,終于取得了議和文書,甚至在聽聞晉王大軍更加逼近時,還臨陣将條約中的“二十五萬”中更添一筆,提升為三十五萬,讓朝廷在往後的每一年中,都有更為豐厚的财資來存續國力。

晉王的兵馬許是聽聞裴鈞前來搶占功勳,便愈發疾行殺敵趕路。當大軍終于奮勇進軍來到赫哲時,已是裴鈞議和成功的第二日了,赫哲都城飄滿白旗。

當時也是寒冬臘月裡,裴鈞裹着周身寒冷,帶了或然将死的心念踏入城外軍營,在營中衆将士仇恨入骨的目光中走入主帳,見到了姜越。

彼時帳中燃着極暖的爐火,姜越正坐在毛氈鋪就的行軍木榻上,臉色因負傷失血和匆忙行軍而蒼白,正在閉目養神。裴鈞低頭走過去,正要如常般跪下請安,可在他将跪未跪之時,姜越卻忽而睜了眼。

“……裴大人。”姜越看着他,輕輕開合了薄唇,“免禮。”然後就那樣蒼白而無言地坐在周身雪白的毛氈中,又靜靜地再看了他一會兒,倏地竟勾起唇角笑:“嗯,裴大人别來無恙。”

裴鈞便也笑着抱拳作揖:“皆是托晉王爺洪福,臣萬死無以為報。”

姜越聽言搖頭,忽而擡手握住了腰間的刀,目色淡然地問道:“既是要萬死報我,何故阻我收複赫哲?”

裴鈞距他不過一步之遙,此時盯着他佩刀的目光一凜,硬着脖頸答道:“回王爺話,王爺戰如神、勢如虎,臣萬不敢有半分阻攔,隻是臣以為……朝廷眼下,更需要錢。”

“哦?原來是這樣。”在他緊張的注視下,姜越隻是慢慢将那佩刀給解下,放去了一旁,睨着他,拉家常似的閑閑問他一句:“京中司部,可還好?”

裴鈞答:“勞王爺記挂,沒什麼不好的。”

姜越于是點頭,雙目再度坦然望向裴鈞:“裴大人此來,是要向孤拿個東西吧?”

裴鈞道:“王爺明鑒。臣此來,是為代皇上取回三軍虎符,替晉王爺分憂。”

“分憂……”姜越輕笑着慢慢擡手支了額,另手從懷中将三枚虎符拿了出來,留于指尖摩挲一時,便毫無挂念般往前一遞。

裴鈞當即想接過,可姜越卻忽而将遞出的虎符收回一些,明眸含笑地問他:“孤要是不給,裴大人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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