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稍稍睜開一隻眼,隻見一道鋒利刺尖正豎懸在他咫尺面門,如若再進一寸,便要将他戳成個大腦開花,這叫他終于後知後覺地瞠目咽了咽口水,一動也不敢動,先放柔了聲音勸姜越道:“……晉王爺,有話好說啊。”
姜越見裴鈞無事,神容間的微驚便很快隐去了,可握着紅纓槍的手卻沒打算收回來,涼涼開口道:“倒是孤要叫裴大人饒命才是。裴大人害孤入了這泥沼,莫非就從未想要将孤拉出來麼?”
說着,他手中又準準将槍尖向裴鈞眉心送去半寸,叫裴鈞僵着脖子退了退腦袋:“王爺,和親……對您而言,這不是好事兒麼?”
姜越八風不動:“孤聞說爪哇國女皇至今尚缺一少君呢,如此和親好事兒,要不孤也将裴大人送去試試?”
“别别别,别啊王爺!”裴鈞連忙道,“臣是同王爺息息怒,王爺不必當真。王爺您拿着這纓槍也受累,多重啊?要不先放下罷?”
姜越看他這行止,一雙眼裡終于溢出絲好笑來,下刻垂眸扭了臉,終于一收身勢,放下了手裡的長槍。
一旁董叔見狀,趕緊走上來畢恭畢敬接過去放了,又叫六斤趕緊燒水沏茶。
裴鈞得了救,忙讓下人再搬個躺椅出來架在院兒裡,把姜越“王爺請王爺請”地往椅上請,待二人一人一椅坐了,才順口問道:“皇族裡如今怎麼說?”
姜越在躺椅上坐下,可回頭看了一眼那後仰過度的椅背,卻頓了頓,還是依然端坐椅緣道:“皇族以為承平此舉并不簡單,可承平的嫁妝之巨,又叫大多宗親都偏向贊成和親,其中不同的,隻是定不下誰來和親,而此問一起,京中各方就有得鬧騰了……有說皇上,也有說孤,還有說要瑞王或别的皇侄……”
說到這兒,姜越看了裴鈞一眼:“眼下内閣的意思并不清楚,皇上聽了數日也尚未表态,倒是姜家滿門先自顧吵起來了,這烏煙瘴氣的,大約叫承平瞧着也自危,二皇子便提了一事打岔,問今年宮裡還去不去冬狩……當場皇上大約也被各處吵得着實煩了,聽了這事兒,想想便就應了。”
冬狩便是每年冬月中外出行獵,是姜氏皇族開國以來齊聚皇親、重臣的一項圍獵盛典。
祖皇爺當年平定北地各部曆盡磨難,定下這冬狩之政,并非隻為狩獵娛樂,而更為了姜氏子孫能不忘常習騎射、習行軍、習勞苦,杜絕驕奢惡習,以此警示後人常備不懈,且在冬狩所處的北地各蕃交壤之地設立皇家圍場,亦頗具鞏固幾族聯盟之意,此舉一直到元光五年都年年備辦,可三年前起,少帝姜湛一入冬便常害咳疾,不宜遠遊,冬月行獵便年年拖下來,直至如今。
按說這冬月早過,時日已入春了,冬狩之事也該過幾月再議,可眼下皇城裡各處宗親恰巧因了和親之事都聚來了,一大堆人擠在同一屋檐下困久了也極易擦槍走火、相互捅刀,而外出行獵又是天家避免窩裡起火的一個最好的法子,若是能借事轉一轉宗親的注意,按姜家一貫以來粉飾太平的習性,倒也該是不會拒絕的。
可是這一次冬狩,在裴鈞的前世一樣是沒有發生的。
因為前世根本就沒有和親忽變這導火索。
裴鈞好容易閑散了兩日的心弦又被姜越帶來的這一消息給緊繃了起來,因為冬狩便涉及結盟與各部教化之事,他禮部是怎麼都跑不了幹系的。
“宮裡可定下幾時起行?”他隻得這麼問。
“今日去講武堂就是議此事。”姜越也歎口氣,“年關過了,軍中人馬本該開始操練,此事隻能臨時抽調,幾營便定下說十日後随皇上啟程。宮裡應了,照常也讓還在京中的四品以上臣子随行。”說到這兒他就向裴鈞笑:“裴大人定是要伴駕的,旨意怕是過一兩時辰就來了,别急。”
“……”裴鈞都習慣了姜越三不五時拿他這奸佞打趣了,這時連腔都不想搭,隻眯眼笑着惡心姜越道:“既然宮裡會下旨,那晉王爺何必勞此大駕來寒舍傳訊呢?莫非司部休工不過數日,王爺心裡就已放不下臣了?”
姜越右手支在躺椅扶手上,全無避忌地看回他道:“是啊,少了裴大人的幫襯,孤可真是度日如年、食不知味。”說罷他沖橫在躺椅上的裴鈞勾了勾食指,叫他坐起來靠近些。
——得,姜越這是來下旨的,連個年都不讓人過了。
裴鈞哀歎一聲從躺椅裡直起身,也沒站起來,隻稍往姜越跟前兒湊了湊,便聽姜越也稍稍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孤曾告訴裴大人,承平二皇子國宴入宮前已見過蔡延,那這和親之變,或應與蔡家有關。既然刺客在豐州的行蹤,孤正幫裴大人查着,此事關乎裴大人與孤雙方之利,那和親之事與蔡家的幹系……孤就要仰仗裴大人來幫着查查看了。”
姜越的聲音清沉如泉,聽得裴鈞耳中略感些酥麻,便且退了些側臉看向他,斜眉笑起來:“蔡太師神龍甩尾,豈是臣這區區凡人能查的?晉王爺就這麼器重臣?”
姜越俊目帶笑,飽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雖不知裴大人如今可還時常出入崇甯殿,但若隻說朝中,裴大人應當也指望一個位份牟利,頭上一直壓着蔡太師豈不麻煩?而孤若是同承平真和了親,不也是壓制中宮皇權?這于裴大人又有什麼好處?”
說完這話,姜越已歎息一聲站起來,垂眼看向裴鈞道:“裴大人最好在冬狩結束、返朝開印前想想法子,就算挫不了蔡氏,也得從和親一事中把孤給撈出來,如此你我二人還是同袍同澤,否則,若是孤被承平掣肘,裴大人也萬萬别想好過。”說着,他轉身就往外走。
裴鈞瞎吭一聲應了,此時抱臂站起來,看着姜越獨行往外的背影清清寥寥的,不知怎的就開口問道:“晉王爺要不……留下用個便飯?”
前方姜越走到遊廊的腳步一頓,身形凝了凝,下刻才回身對裴鈞笑了笑:“今日還要入宮。”
裴鈞始覺自己是撞了邪,連連也道失禮,趕忙上前幾步送姜越出門,走到門口卻聽姜越兀地一停,斟酌下,仿似是試探着說出了三個字來:
“下次吧?”
裴鈞一愣,才想起他應是說吃飯的事兒,便很尋常地抱拳向他點頭答應,又作揖道:“定有下次,晉王爺慢走。”
姜越走下了忠義侯府前的石階,轉身入轎前,還再回望裴鈞一眼。這一眼,叫裴鈞不由對二人間這略見詭谲的氛圍感到莫名,心中既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踱回了府裡,見六斤提着一壺熱水跑出來:“大人大人,水燒好啦!您是要請晉王爺教您沏花茶麼?那我去拿吧?”
“什麼水燒這麼久,人晉王爺都走了!”裴鈞氣得擡手就往他額間一拍,“平日裡董叔叔叫你留心着熱水别斷,又是你沒顧上罷。”
六斤吐了吐舌頭認錯:“晉王爺這麼快就走了呀……那大人您還喝茶麼?”
這時,裴鈞正走到前院那兩張空空相對的躺椅前。
他看了看自己那張獨獨坐了好幾年的,又看了看旁邊那張偶然新加來、讓姜越坐過一時的躺椅,心知這後者應是又要被下人再收回倉房裡落灰了,便不免歎了口氣。
可心意回轉一時,他卻又低眉笑出來:
“喝。不就是沏個花茶麼,我自個兒學。給爺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