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剛過不久,一日宮中半夜來人,急急請走了張嶺。原該清晨做事的下人都因此驚動早起,可家主的飯食又不必再備,這一出,頓時叫府中整日的事務都變了樣,而當張嶺夜裡回來,也果真帶回個驚天的消息:
時隔三年,侖圖再度舉兵進犯,已攻破北地五城。蕭老将軍臨危受命,七日後就要帶城北營的赤峰軍前往江北與戍邊軍彙合作戰,而身兼北營監軍的晉王姜越亦在禦前領旨,不日也将随行出征。
當年裴鈞的父親便死于侖圖刀下,英魂逝去才剛三載,不想那侖圖竟如此快就卷土重來,這叫裴鈞聞訊,直恨不能提了大刀随蕭家上陣殺敵。
可面對少年裴鈞滿目的赤紅不忿,老臣張嶺卻隻如常将一沓書冊靜靜放在他面前,沉聲吩咐道:“今日晉王的讀悟還未送去,你這便去罷。”
裴鈞忍着一腔痛意道:“晉王爺不日就要去北疆了,哪還會讀書,我再送去又有何用?”
張嶺平靜道:“萬事固有,其律不變。仗總會打完,晉王總會回來,戰事不過一年二載,成敗也隻殺伐之間,死生意氣皆是短暫,唯有強國強兵才可長遠……為此,不論君臣,都不可能隻拿刀劍。”
他空歎一聲,眉目因疲憊而斂起,放在書冊上的手指輕輕叩響了封皮,低聲道:
“國變者,将也;變國者,臣也。子羽,等你往後入班為臣,當謹記此訓。”
也許是張嶺的話在裴鈞心中留下了種子,更也許是裴鈞終究隻存着做天和尚撞天鐘的頹志,無論如何,裴鈞那日終是别無他選地拿起書冊往晉王府去,渾不知那将是他最後一次給姜越送書。而就算知道,他大約也依舊不會覺得這與從前的每一次送書有什麼不同,當他離開時,也同樣不會費心去與姜越好好告别。
他隻會覺得輕松罷了。
那夜他本以為姜越會随意收下書就趕他走的,再不用他等待多時才帶走課業——畢竟戰事臨近,哪個要上沙場的人還會有心思寫什麼風花雪月的讀悟?可他沒料到的是,将要遠征的姜越仿佛正因了戰事臨近,而更留戀起了安平之境的寸絲寸縷般,聽聞他來送書,竟還特地迎到了正堂上。
那時姜越剛出宮,身上是未褪的朝服冠冕、鑲珠绶帶,厚重的色澤和壓肩的紋飾重重裹住這年僅十八歲的尊貴親王。正堂中光明的燭火映照他年輕而英俊的小臉,映亮他看向裴鈞的一雙眼睛,也映亮他身後木架上所挂的,一襲泛起冷光的禦賜銀甲。
他接過裴鈞奉上的書,似乎想了很久,才頓頓說一句:“大約今後你不必來了。”
裴鈞心裡揣着事兒,不過随口順他一句:“是,聽說王爺就要出征,祝王爺旗開得勝,早日歸來。”
說完他悶頭告退要走,卻不想身後姜越忽而出聲:“裴鈞!”
他沒耐煩地皺眉回了身,按着脾氣低頭一應,過好一會兒,隻聽正堂蒼白的寂靜中,獨獨落下了姜越重回清冷的一歎。
他擡眼,見姜越正深深注視着他,面色一派肅靜,可眉心卻有如春水吹皺的淺痕,雙眼也似凝了霜雪。
片刻後,姜越自語般再歎了一聲:“罷了。”接着便從朝服堆砌花紋的袖口下伸出修長白指拿起書冊,用冷絕的口氣徐徐道:
“他日孤不知何時歸來,亦不知還能否歸來,今日,孤想再寫次讀悟,便煩請你等上一等。”
這仿似是最後關頭都不放裴鈞一個歇息,叫裴鈞聽來直覺煩躁,可對上姜越的一雙明眸,他卻見那少年王爺捧書看來的眼神裡,似乎有有種請求般的期盼。
這就更叫裴鈞窩火了,卻又隻能強忍着應下。撣了袍子坐上右座,他皺眉看着姜越身後那套锃亮的戰甲,心想,等便等,左右隻當是最後一次了。
姜越見他一坐,即刻叫人端了紙筆到堂上來,也不去換下朝服,隻摘下冠冕,坐在裴鈞上首的桌邊就鋪開書冊黃箋,扭頭看了裴鈞一眼,見裴鈞竟正看着他這邊,不禁一怔,又連忙低下頭了,擡手捂了會兒耳朵,這才斷斷續續地邊讀邊寫起來。
堂中獸爐裡的彤香一點點燃盡,又被下人添上。裴鈞等了良久還不見姜越寫好,便從那戰甲上收眼瞥了姜越一下,一心隻覺這小王爺着實磨蹭,又見姜越一會兒看書一會兒看紙,一會兒還偷眼兒看看他,就更覺得姜越是拿此事作弄他的,絕不會輕易放他走掉。
然幾頁讀悟終究還是寫不了太久。快二更時,姜越總算寫完。裴鈞大功告成,正收書要走,卻聽姜越略有踟蹰地擡頭開口道:“七日後一早,大軍就開拔了……”
“我知道。”裴鈞把姜越字迹清挺的黃箋胡亂夾進書中,“蕭臨也去,那日我會去北營送他的。”
姜越聽言,眼睫一顫:“你會去?”
裴鈞悶悶敷衍一聲,心想若不是母親阻攔,他就不止是送蕭臨走了,他該是能和蕭臨一齊上戰場去為父報仇的。
想到這兒他歎口濁氣,抓起書冊說了告辭,順嘴也添句“盼王爺平安凱旋”。
也不知姜越是否因在意性命,那時竟還很認真地應了一句:“好,一定。”
看着姜越眸色純淨,裴鈞反倒有了絲别扭,離開的腳步就更是匆匆。可抱着姜越寫好的東西急急轉過王府影壁的時候,他還是心有欠欠地回頭看向堂中那禦賜的戰甲,不料,卻見姜越還立在正堂門口向他望來,此時正巧逮住他回頭,還更上前一步盯着他看。
裴鈞一時臉熱,連忙擡腿跑出王府。那時因想着蕭家當日領旨,應是不會再連夜趕回軍營,他便沒有再回張府,而是回了家去,預備換過衣裳就去尋蕭臨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