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看到此處唇角微微一勾,心中對姜越自是感激,可等他迫不及待拿起第三冊文書,面上的笑意卻一凝。
隻見這文書封頁寫着:承平國寺子屋諸事輯錄。
翻開,扉頁正中有他熟悉的清峻字迹:姜越謹錄以呈。
再往後翻,内文果真是承平實施寺子屋一策的種種前因後果、官民反應,和一些事件的應對,後續的考核。當中夾入許多信箋,有不少增删,不僅将寺子屋的實施細則一一道來,還内附承平諸多國情、風俗,似乎是為了方便觀者能将之與朝中情狀實時對比。
裴鈞眉頭一動,一把合上這冊子,再看向桌上木匣,卻見那匣中連一封手信也沒有,不由提聲問送東西來的人:“晉王爺沒送信來?”
送信的搖頭:“回大人,沒有。”
“他可曾說什麼?”
送信的又搖頭:“回大人,沒有。”
就在裴鈞不耐煩地皺起眉來,再度凝眸看向手中文書時,那立在門外的送信人走了半道忽又折回來,“哦”了一聲道:
“裴、裴大人,咱們王爺好像……是說了什麼,不過,又好像不是讓帶的話。”
裴鈞連忙又從瓷盒裡又摸出個小金獅子:“什麼話?你趕緊好好兒想想。”
送信的兩眼看着裴鈞手裡的金子,抓耳撓腮狠狠一想,終于恍然:“……哦哦!王爺方才把東西給了小的,擡頭看着月亮,說了句……迷……迷雲……”
這時,那邊姜煊又不安分了:“舅舅騙人!明明還有小獅子的!我也要!”
“煊兒别鬧。”裴鈞心煩地踱到那送信人跟前,把小金獅塞進他手裡,微微傾身湊近他,闆起臉道:“你好好兒想,到底是迷雲什麼?”
他臉一肅起來就怪唬人的,吓得那送信的一個激靈,終于抖落道:“迷迷——迷……迷雲終須散,月華千裡光!沒錯沒錯,王爺是這麼念的!”
迷雲終須散,月華千裡光……
裴鈞站直了身,怔然揮退了那送信的,又被姜煊吵吵鬧鬧地拖回書桌前,目光看向桌上的書冊,長眉輕斂。
——“裴大人認為,天下蒼生,需不需要一輪月?”
他任由姜煊在那已然空了的瓷盒裡翻找,手中再度拿起桌上的《寺子屋輯錄》來,摩挲着書冊緞裱的外封,皺眉回憶着少年時的姜越究竟何時何地曾問過他此問,他又到底給過姜越什麼答案……
無意識地翻動間,突然,他翻到一頁增補,而當中字迹投入他眸底,卻叫他整個人又是一震:
“……學若在官,則永在官,不在民。朝廷當捐撥善款,廣修民學,改私塾、增課業,令民間學塾不僅隻授筆墨,更也可授技藝之業,如此,則天下萬民各有所職……”
這一處筆迹同其他地方都不同。
這筆迹不再清峻,不再風骨淡然,而是瘦削,勁逸,一橫一豎都似刀鋒,叫裴鈞看來是那樣陌生,卻又那樣熟悉。
這無疑是裴鈞自己的字迹,他當然認得。他也知道這是他二十六歲時,曾在朝會上寫給票議百官的谏言折,一字一句都是為了啟請朝廷廣修民學、造福萬民,可最終,卻失敗了。
此谏失票作廢後,他出殿時曾怒而怨憤,即刻便将這折子狠狠砸在了丹墀前的龍頭上,忍不住罵了句:“胡來!都他娘胡來!”
他至今也清楚地記得,那時走在另側的清流與蔡氏一黨向他投來的,是一種不屑且諷刺的憐憫目光,而當他與張嶺吵起來,被六部衆人诓勸着拉走後,他也從不知道,這一份他多年來都視為敗績的文折,竟會被人悉心收藏裝裱起來,甚至還被做入一本輯錄,直至他再世為人後的今日,這本輯錄才終于有機會遞來他手中。
他擡指撫過這一頁在他記憶中曾老舊至缺失的文字,雙眉緊緊皺起來,在心底默念着姜越那一句迷雲與月華,一遍又一遍,恍然間,心中有某處似乎明亮起來。
他合上手裡的書冊,在身旁孩童的鬧騰聲裡,終于搖頭苦笑出來:
“姜越啊姜越,你這是把我往回頭路上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