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後,潮悶欲雨。
裴鈞從大理寺出來時,錢海清正等在部院外的石階下,一見他來了,便慌慌迎上要問,卻在看見裴鈞神情時及時止了聲音,隻輕輕叫了聲師父。
裴鈞擡手揉過額心,側目瞥了眼頭頂陰郁的天,在長街中立過好一晌,才終于出聲道:“思齊。”
錢海清連忙答應:“哎,師父有何吩咐?”
裴鈞晦然回頭看了眼大理寺當頭的牌匾,冷冷道:“你先回去跟董叔說,今晚上我要請曹先生和梅少爺吃飯,讓他多備些酒菜,把下人都遣走。”
錢海清趕緊記下:“好,好……那、那師父呢?師父眼下去哪兒?”
裴鈞從大理寺收回目光道:“我要再去晉王府一趟,然後,去趟刑部。”
師徒二人在大理寺門口分了道。錢海清得令往忠義侯府跑,裴鈞坐進馬車裡,命人即刻往晉王府趕。
到王府時,下人說王爺正在書房同人議事,讓裴鈞稍候,就即刻奔去内院傳話。裴鈞見此,怕姜越忙得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便問管事的能否先見見外甥。
管事聽言滿口答應,恭恭敬敬地領着他就往姜煊的住處走,一進屋,便見姜煊已醒了瞌睡,正乖乖坐在床上由丫鬟喂藥。
看裴鈞來了,姜煊擡頭叫:“舅舅!你去哪兒了?”
裴鈞不答,隻走去床邊的紅木凳上坐了,摸摸他腦袋道:“你先喝藥,等喝完了,舅舅帶你去個地方。”
姜煊咕咚喝完最後幾口藥,苦得直咧嘴,卻又等不及問裴鈞:“舅舅帶我去哪兒呀……不能等我傷好了再去嗎?”
“腿還很疼?”裴鈞擡手給他擦了嘴角藥漬。
姜煊很委屈地點頭,看着是又要哭的樣子:“疼的,像有一百隻小蟲在咬……可難受了。我往後一定聽舅舅的話,再也不爬假山了。”
丫鬟端走了藥碗。裴鈞坐過床沿去,替姜煊斂好衣裳:“煊兒乖,你是小男子漢了,别怕,這點兒小傷轉眼就好。一會兒也不用你自個兒走路,舅舅一路抱着你去,好不好?”
姜煊還未答話,裴鈞身後已傳來一聲清斥:“你要帶他去哪兒?”
轉眼,隻見是姜越正從外間進來,擡手遣散了屋裡的下人。而他應是聽見了裴鈞的話,眉心便斂起來:
“太醫囑咐煊兒要靜養,眼下藥都還沒換夠兩次,你卻要帶他往外走?”
說着話,他已走至近前,垂眼見了裴鈞神色卻是一頓,語氣稍微緩下一些:“你怎麼回得如此快?事情弄清了?見到崔宇了麼?”
裴鈞歎了口氣,此時已提不起心力重述一遍崔宇的事,便隻點頭看向姜越,先沉聲簡要道:“老崔該是折進去了,沒法兒救。”
姜越聞言,眉頭皺得更深一分,轉而又問:“那你眼下作何打算?你這是想把煊兒接回去?”
他說着,看了一旁的姜煊一眼,眸色似乎有些了然,音色便低啞下來:“看來你是因了此事,便不放心煊兒住在外人府裡了。”
“不是,姜越。”裴鈞即刻出聲打斷他,“你别誤會。我不是要從你這兒接走煊兒,我是要帶他去刑部,見見他娘。”
床上姜煊一聽,眼睛都亮了,立馬拖着右腿單膝跪起來:“什麼時候?這就走麼?”
可姜越聽了這話,順其細想一二,神情卻更沉重道:“難道,你是怕之後裴妍會——”
“不錯。”裴鈞喉頭哽出這句,擡手卡着姜煊腋下把娃娃抱出被子坐在床沿,又從床尾拿過幹淨的新綢褲,小心避讓着包紮處給他換上,“我也是從大理寺出來才想到……蔡延這一手的時機,選得可叫太好了。今日是他親自來簽崔宇入獄的,嘴上說是内閣聽令辦事,實則定是想直接省去大理寺遞交内閣的延誤,為的也自然是盡早把文書過往禦前,讓崔宇的罪名坐實。這樣刑部的案子,也就能更快交到大理寺。畢竟各部間轉交事務,吏部隻會在月底統錄人事,記錄在案才可再開運作,而眼下二月,月底便是明日了,過了又要等下月末。可蔡延的兒子還在牢裡,遲則生變,他定是等不了的……所以眼下,内閣定已發出了交接文書,我猜今夜之前,裴妍就會移往大理寺了。”
“大理寺是什麼地方?”姜煊問,“那裡和娘現在住的地方,不一樣嗎?我、我腿傷了,今日可不可以……不要去見娘……”
裴鈞給他穿好了褲子,聽了這話手中一頓,又彎腰撿了他的小靴子,輕輕給他套在腳上:“……到了大理寺,你娘怕是就不太容易見着你了,所以今日,你一定得去看看她。”
“哦。”姜煊似懂非懂點了頭,不情願地由着他穿好鞋,又由着他給自己系扣,神色随這話郁郁起來。
姜越在一旁看着裴鈞給姜煊穿戴,低聲問道:“既是人事統錄要過吏部,不如讓闫尚書拖上一拖?眼下李寶鑫已入職侍郎了,不如我讓他來提?”
“不可。”裴鈞搖頭,“今日蔡延也說了,此事雖是内閣作歹,可若無宮裡點頭,他們也不敢擅自拿了崔宇……故皇上早已知曉此事了,且還準了他們拿下崔宇。如此,若我六部依舊行回護之事,隻怕更顯得欲蓋彌彰,反而是端着腦袋往皇上槍口上紮——若紮破崔家、沈家還不夠,再紮得整個六部都賠進去,倒要正中蔡家的下懷了……”
“也是,是我寡慮了。”姜越聽言低歎一聲,見裴鈞已抱着姜煊站起來要往外走,思慮一時,趕上他身後道,“罷了,我同你一起去。”
裴鈞扭頭還未及拒絕,姜越已走到他身邊道:“我有話同你說。”
“你府上不還有事兒?”裴鈞把姜煊兜實了,輕聲問他,“書房裡還等着人罷?”
姜越沉眉同他一道跨出門檻:“我要同你說的,正是此事。”
如此,裴鈞便由他跟着,抱了姜煊與他一齊走出東院。可剛要走上垂花門前的廊子,他卻見另側西院的方向,也走出幾個人來。
這些人穿着布衣玄褂,眉間有清高之色,原是往外走的,可見到姜越和裴鈞領着姜煊出來,又都止了步子,接着先遙遙同姜越抱拳,十分謙恭地作揖,稍後直了身,又用極為審慎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姜越身旁的裴鈞。
裴鈞被他們的目光看得眉頭微微皺起,沒有出聲,已被姜越牽了牽袖子繼續往外領去。
為圖省事,姜越沒再等備車,兩大一小便一同坐入裴鈞來時的馬車。姜煊跷腳坐在裴鈞腿邊,雙手抱着裴鈞胳膊,苦着臉癟着嘴,不發一言。姜越跟上來坐在舅甥二人對面,裴鈞見他坐穩,便指點車夫往刑部去。
“你是不是想問,那些人是誰?”
馬車起行,姜越靜靜看向裴鈞。
“那倒不是。”裴鈞道,“他們之中的幾人我是見過的,還尚且認得。站左邊的,是南台學儒趙谷青,檄文詩賦氣幹豪雲、名冠天下;中間個子不高的兩個,該當是江北灘林的郭氏兄弟,早聞是縱橫奇才,卻得名不願出山;立在門邊不與他們一處的,是滕州李氏當家的嫡子,經營糧鐵,在生意上,他家算得上是梅林玉他老爹的對頭。”
這幾人說出,已占了方才一衆人等的一半,引姜越微微擡眉:“我派人尋山訪水一年半載,好容易才尋得他們,你卻為何輕易見過?”
“李家幾兄弟,我是在梅老爹壽宴上見過的。其他人,便都是從前在張家打過照面。”裴鈞倦然笑了笑,“你找他們找得苦,是因你沒找對地方。須知這些所謂‘不世出’的豪傑,實則也不盡真是‘大隐隐’之輩。這世上的文人,心底若沒個所圖,怎寫得什麼好文章?縱橫捭阖就更不必說,那更是揣着弄潮赴浪的願景,才創下的高深學問。這天下隻要是有所圖的、要弄潮的,就沒有不往官中走的,隻是他們選了個自以為最清淨的去處罷了。年年張嶺祝壽,他們都是要來赴一赴宴的,若是不然,也偶然尋機一訪。”
姜越這才了然一笑:“原來如此。張氏這天下清流之譽,果是盛名。”
裴鈞眉梢揚了揚,“可他們尋張嶺是為了盛名,跟着你又是為什麼?”
姜越收了笑道:“你難道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