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裴鈞确然不知,那門生愈加憤懑道:“裴大人在大理寺指認刺殺晉王者來自豐州,内閣十五日前便受泰王之命,廷寄文書捉拿蔡大公子入京提訓。蔡大公子直稱冤枉、拒不歸案,一時才與巡按人馬沖撞,不料卻被弓箭射殺,眼下正由府道送斂。”
裴鈞還在震驚中,一旁蔡延已在門生拍拂下漸漸緩下了劇烈的咳嗽。他用蒼老疲憊至發紅的雙眼看向裴鈞,恨極道:“裴鈞,你知道我兒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他說‘裴氏害我,我必取其狗命’!”
“我害他?”裴鈞荒唐至極地冷笑,“我可犯不着。蔡沨雄踞北地為禍多年,如今就死,是多行不義必自斃。蔡家上下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麼,蔡太師該是比我清楚,您就不覺這是報應麼?”
“别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你的詭計!”蔡延咬着牙怒斥,上前半步指着他鼻尖,“裴鈞,爾黃口豎子,敢加害我兒,我亦可不避斧钺,殺你至親!從今往後,你記住,我蔡延與你裴氏……殺子之仇不共寰宇!絕無甯日,不死不休!”
說完此話,蔡延最後怒視裴鈞一眼,便由門生攙扶着出宮去了。
京中大雨瓢潑。裴鈞獨行至晉王府時,身上衣衫已被雨層層淋濕,活像隻落水的狗。
他在雨中立了一會兒,見晉王府的牌匾漆柱上仍舊挂滿喪幡,内中正由禮部衆人備辦着出殡斂葬的最後一幹東西,不免擡起手來,擦下了一臉的雨漬,神思愈加清明。
諸官未料裴鈞忽而冒雨趕回京中,又見裴鈞面色發白、神情肅穆,還以為上司是帶病回京整饬公事,不免慌慌囑人拿來幹帕、熱茶,又戰戰兢兢接連彙報起連日所為。
裴鈞一邊聽着,一邊一言不發地拿着禮部列下的随葬品單走到正堂擺放的烏漆棺椁旁,對照當中的金銀寶器與玉雕玉币。
未到大殓吉時,此處停放的隻是木椁,内棺還停放在姜越居住的東院。因棺椁與随葬紙人都是由禮部委派梅氏棺材鋪子和紙紮師傅備下,故考慮到姜越會在棺中靜候,梅林玉已将這棺椁周底都鑿出細縫透氣。
裴鈞點完随葬品,想來亦恐舉事時有突發之事傷及姜越,便又命人從内院取來一把晉王軍中的佩劍,放入當中供姜越防身。
眼見禮部的事已差不多了,裴鈞便簽印了内務府的結喪單子,統算了一幹用度,遣散了外人,佯作走出晉王府,卻又從民居密道折返王府中院,與姜越留在府中的心腹一起,查驗起梅林玉備辦的一樣樣事務來。
如此直忙到夜裡才告一段落。月上中空,華星透雲,裴鈞一日無餐,卻不覺腹中饑餓,便也不花時候着下人備飯,隻又到了姜越書房中,拿出紙筆,開始演算朝中如今的人事分布,提前謀劃姜越“複生”後的事情。
不一會兒,門外檐下忽傳來匆匆腳步聲,随即他身後的門打開了。一陣輕風攜帶微涼的夜雨,将夏日庭院中清新的蓮葉香氣送入房中。裴鈞回頭,見是姜越解着肩頭的玄色披風推門走進來。
姜越的衣袂與靴面都沾了雨水泥漬,一身風塵仆仆。此刻他雙眼見到裴鈞,未及平複呼吸便急急問道:“你姐姐如何?”
裴鈞見他趕回,即刻放下紙筆,起身将他拉入懷中:“所幸張三來得及時,裴妍尚未受重傷。若是不然,我真是不敢想……”
他深吸一口姜越身上令人心安的草木香氣,微微推開姜越,低聲問:“你聽說了麼?蔡延此番之所以為難裴妍,是因為蔡沨死了。”
姜越訝然凝眉,搖搖頭,聽裴鈞循序說來,目光漸漸沉重:“想不到蔡沨未至京城就喪了性命,這下豐州一地的州官之職和塞北駐軍主将之位,怕是又待争搶了。此事朝中還未聽聞,蔡延就已得到密報,顯是蔡氏信差的腿腳都比宮裡快上一步。眼下蔡延是恨透了你,要與他置換裴妍之事,怕是不能夠了。”他撫上裴鈞面頰,擔憂道,“你打算怎麼辦?”
“你是說……裴妍的案子怎麼辦?”裴鈞擡手握住他手背,下颌在他掌心磨了磨,“如今要兩條路一起走:一是用唐家案迫使蔡飏作證換取免死,無論是他賄賂太醫也好,操縱證物也罷,隻要他證實審案不公,即可将案件從大理寺轉出,投回刑部,如此将由我們推舉的新任刑部尚書張三作審,不難還證裴妍青白;二是施壓于皇室,令皇室施壓于蔡氏,以換取裴妍自由。”
姜越順着他話一想,點頭道:“不錯,支援蔡氏胡作非為的多是受其供奉的皇室子弟,他們的門客多在各地官中,不失為一股力量。可與蔡家聯結的皇室子弟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要如何逐個擊破,他們才會反目相當?”
裴鈞疲憊一笑,擡手輕刮他鼻尖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們老姜家的子弟還真沒幾個幹淨的。在宮裡待了這麼些年,誰在我手裡沒點兒黑料?若他們明知裴妍被冤,還要死咬着不放,那蔡延能給他們甜頭,我就能給他們苦頭。”
姜越聽言苦笑:“看來往後若是得權,不止吏治得清,皇室也得整饬。開朝來皇族日益養尊處優,倒是在此時讓你能得個機緣……此事往後再不能有。”
看見他笑,裴鈞隻覺心内一顆巨石似乎輕輕放下了,此時也能勉強玩笑一句:“瞧瞧,嫁來的媳婦兒還是随娘家姓,啧,欺負人。”
聽他這麼打比方,姜越更是笑起來,趕路的疲累也随笑聲稍稍褪去,不禁擡手環住裴鈞脖頸,将他攬至肩頭,輕拍着他後頸道:“好了裴鈞,今日你遭遇太多,不如早些歇下。待明日舉事過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裴鈞塌着身子靠在他肩上,隻覺姜越輕撫他後頸的掌心正傳來融融暖意,那暖意順由他脊骨流進胸腔,似将他安放入一池溫水之中,倏爾便化去他的不安與彷徨。
他由姜越牽至内寝,寬解外衫躺入床被,在昏搖的燭光裡疲憊地入了睡,眼前似看見裴妍,又似看見曹鸾,倏爾又看見蔡延舉刀往他頭上斬,最終,那刀又握在他自己手中……
也不知昏沉多少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裴鈞,我好痛啊……”
他猛地驚醒,這才發覺是夢。
窗外夜色還未褪幹淨,偶或一陣蟬鳴。月光的疏影照在窗絹上,外頭人影與燈影微晃,他不時能聽見姜越和幾個謀士說話的聲音,趙谷青的聲音夾雜期間,尤為刺耳。
俄而晨曦的微光漸漸落下,内間的珠簾被從外掀起,裴鈞在榻中看去,是姜越進來,将一身二品文官的朝服放在牆邊的椅上,一把将他從被衾裡拉出來:
“裴鈞,禮部快要來封棺了。”
這話意味着姜越必須即刻躺入棺椁,以示大殓已成,即可出殡。
裴鈞起身很快穿戴好衣物,随姜越一同沿密道往停放棺材的東院行去。
這時他瞧姜越,見姜越穿着一身精緻非常的壽衣,以藍紋金線繡着四爪龍章,重疊紗褂,細密的針腳從衣角延伸到衣領,後領下還縫着一塊潤白的玉,襯着他武殓頭冠下風神秀逸的一容俊顔,有股說不出的陰詭華貴,就像個氣宇軒昂的地府鬼君。
裴鈞饒是在禮部多年,送斂諸多皇族、大臣,可眼見活人如此穿戴,還尚是頭一遭,而如此穿戴仍姿朗神清的,也在沒有第二個,不由擡手掐掐他臉蛋,啞聲道:“好漂亮的死人,我倒舍不得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