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近了冬,哪怕是白日,風也變得刺骨。
蔡延回府已是巳時,從轎子下來,竟聽聞身後有人在喊他名字。
京中已經太久沒有人敢當面叫出他的名字了。蔡延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老不中用,當為誤聽,便接着要向太師府裡走去,豈知前腳剛跨上石階,身後卻再度響起一個洪鐘般響亮的老聲:
“蔡延!”
“蔡長修!”
他腳步猛地一頓,站在石階上回頭望去。
頭頂天陽奪目。在如此盛烈的日光之下,他隻見不遠外的街角停了輛褐布的馬車,而馬車的前車闆上坐了個與他一般年紀的老頭,那老頭手中抱着一個三尺見方的錦盒,此時正好整以暇地晃着腿,灰眉帶笑地歪頭望向他。
蔡延慢慢轉過身,認出這人來:“……高文肅?”
“不賴嘛,蔡老太師。”高相廷道,“你還記得我是誰啊。”
他站起身來,抱着錦盒向蔡延走近了一些,二人便在這長巷之中兩兩相對。
在他面前,蔡延老身背襯着朱漆百釘的府宅大門,竟好似門口的抱鼓石一般被釘在了原地,看向他的目色亦深沉無比。
二人已有七八年未見,高相廷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會兒,也不知想到什麼,竟悠然一樂,搖頭長歎道:“命運可真是有趣得緊啊。猶記四十年前,你我也是如此站在官轎和馬車之中,隻是那時,下了轎的人是我,馬車上的人是你。你母親去世,丁憂要走,我記得,那時你方二十八歲上下,似乎還正是裴子羽如今的年紀呢……”
蔡延的眉心沉下,冷哼一聲:“高大人不遠千裡,從黔川過來……為的難道是尋我叙舊?”
“哎,來都來了,阙我也上了,你我也告了,與你叙叙舊,倒是也不妨事嘛。”
高相廷微微仰着頭,在深秋寒風中說完了這句,沒有任何哀婉凄切的神容,就好像過去在翰林院裡揚起臉托他爬梯子尋書時的模樣,如今眉眼雖是老了,可看向他的目光,卻仍舊清明而雪亮:
“長修啊,你可知……我那時在翰林備題,忽地知道你要走,還是借了我師父的官轎,才得以溜出宮來送送你的。可既是丁憂麼,我道與你三年之後還會再見……豈知,你卻說心哀成疾,竟是要就此退官休隐了。”
他将手中的錦盒放在了腳邊,似乎是好生想了想,才袖着手繼續道:“那時你嘴上雖是這樣說了,我卻到底知道,令你心哀成疾的何嘗隻是老母辭世,更應是朝中的丁梁之亂……我讓你别走,再争一争,你卻說,若是留在京中,就必選一黨,可你既不想趨附權臣之勢,也不想同流閹宦之污,便無論如何也選不出,則無論如何,也留不下。如此勸說無果,我才終于将你送出西城門外,哭着為你灑酒作别,令你好自珍重。而你這一走啊……竟然就是整整十年。”
“那十年間,你我書信并未斷絕,我由此知道你母先葬去、父又長疾,而你失了官職,先是被你長兄蔡構埋怨怯弱,又是由你族丈蔡榮搶地奪财。你信上說,官場都不定如此險惡,你在家中是如履薄冰,于是便隻好往山裡修了書堂著書。”
“我記得,你給那堂子起了名兒,叫‘壽春’,還給我寄來了不少雅篇。我替你纂了一部《壽春堂集》寄回去,叫你開心了好久。如今想來,那也許是你我二人,最好的時候了……”
高相廷在回憶中帶上了苦澀的笑意,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很不甘願才能承認道:“你那詩好,賦得也好,但讀來大抵是怅惋居多,我便依稀期望你能再出山來。可永順二十二年,我在京中修黃冊,缺人,讓你回京來,你不回。永順二十五年,我在阜陽改田,缺人,讓你來找我,你也拒了。一直到梁旺被誅、丁才病死獄中,你才忽然又應了吏部的征召回京待職……那時你已經三十九歲,你家那大小子阿沨,也正是快能考武舉了吧?”
蔡延聽到了死去兒子的小名,眸色倏地一顫,微微轉開了臉去。
下一刻,他白須下的嘴唇動了動,卻到底沒能說出話來。
高相廷因此一頓,眼中忽起哀痛之色,可一瞬過去,也隻化為怆然一笑,頓頓問他道:“到底是什麼變了呢?蔡長修,究竟是什麼變了……才讓你一回京城就拜見蔡榮,不出一月就從翰林編修升了總撰,七八月後,又成了殿閣大學士?”
“那短短數年間,你一級級連跳,官拜二品又跻身内閣,搖身一變,居然大權在握!我從阜陽回京一瞧,啊呀,蔡長修啊,你還是那個壽春堂上瑩瑩孑立、卧雪求賦的蔡長修嗎?你身側群臣環繞、金珠玉翠,你青雲直上、富貴加身!你那時是用錦繡羅衣捧出的玉馔,是蟾宮裡頭走來的金仙哪,我都已經不認識你啦!”
“高文肅。”蔡延嶄然看向他,“你說夠了沒有?”
“當然沒有!”高相廷凄然一哂,上前幾步,走到了石階之下盯着他道,“多少年不見了,沒有我在早朝上罵你,想必你也寂寞得緊罷?早知如此,何必我罵你一句,你就要貶我一次,我罵先帝一句,你就要枷我一次呢?怎麼?是看到我直言進谏、老骨铮铮,就讓你覺着刺眼,讓你覺着臉皮發燙了嗎?那把我貶去中州、貶去黔川,把我貶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偏,你貪财納賄、颠倒黑白的時候,就真的越來越坦蕩了嗎?!”
“住嘴,高相廷!”蔡延冷聲暴喝,“我怎麼做事,還輪不到你來置喙!”
可高相廷卻因此更是大笑起來,笑得眼底發紅、老皮帶厲。他沙啞高呼道:“這就急了?蔡閣老,蔡太師!你看看你如今這腌臜老朽的樣子!你便是當年的梁旺,你便是當年的丁才!你害死了我師父,你害死了我師兄,你害死了裴炳和數萬的将士,你還差點害死了我,你更害死了我的蔡長修!到今天,哈哈哈哈,你的死期也該到了……你兒子一個個死的死、廢的廢、囚的囚,都他娘是你的報應!這京城官場固然是堂皇地牢,你當年走了就不該回來,可現在好了吧,你也被鎖在這兒啦,嘿,你可跑不掉了。殺你的天命我已然送到,蔡延啊蔡延,你就在此乖乖等死吧!”
随着尾言的呐喊落下,高相廷狠狠在腳邊那三尺錦盒上一踢,最後再瞪了蔡延一眼,便撒袖轉身朝來時的馬車走去。
蔡延白眉緊擰,垂眼看向那被他踢開了寶蓋的錦盒,竟見盒中裝着滿滿的書信,而那些信封上,竟是道道都貼了他太師府中的金花紅紙,緘口處已扯開了蓋有他私印的封泥——
一旦意識到這些都是什麼,蔡延的目光便霎時定住,灰瞳猛然一震。
“信……”他喉中發出聲音,此時竟能覺出一絲鏽甜的血氣,“信!都斷了……”
那都是從他手中寄去各地求援的書信。
“師——師父!”
多虧身後學生扶來得快,否則蔡延已後腿一彎從石階上跌下去。
“來人,快來人!”學生大叫讓家丁出來,太師府門前的一片混亂中,蔡延挂在他學生肩頭往街角瞧去,隻看見高相廷面無表情地站在馬車旁,直目冷冷看向他的身影。
在如此冰冷的凝望裡,蔡延掙紮着站直身來,喑喑咬牙道:“進宮。進宮面聖!”
學生見他如此模樣,已然是哭出聲來:“皇上要是願意見您,那早見了!如何還等今日下旨啊?”
“那我就去見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