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一時靜得落針可聞,在這秘聞遺诏當前的短短一刻間,昨夜宮變孰是孰非已暫時無關緊要。這金穹頂下的上百雙眼睛,此時隻直直盯着王貫袖下伸出的雙手。
隻見他先是解開了裴鈞遞去的木匣搭扣,小心翼翼地從匣中取出了一張折疊數層的明黃色雲母箋紙,又更為小心地将那已疊放起十五年的紙頁給輕輕展開,生怕撕裂了一分一毫。
衆目睽睽下,那被展開的诏紙經由殿内逸散的晨光一照,即刻就浮現起大内秘用的暗印龍紋,而當王貫将那诏紙舉起向所有人展示時,那诏書上也當真如官中流轉的傳聞一般,嚴正墨字上疊蓋着上、中、下三方赤紅灑金的天子玺印,分别是“皇帝行玺”,用以封命敕令,“皇帝之玺”,用以賜書王侯,“皇帝信玺”,用以發兵遣将。其左右兩側又各有騎縫二印,分别是一半“天子之玺”,用以征召大臣,一半“天子信玺”,用以誓告天地。
此時此刻,一室之内鴉雀無聲,内閣座中僅剩的四個閣臣早已和幾個子侄輩的王侯一樣,從大殿兩側站起了身,伸長脖子往這诏令上看,而王貫也正好打開了張嶺帶來的那方青漆木盒,從當中取出一條纏裹金線的紙卷,一點點展開來。
那卷中紙頁比裴鈞帶來的原诏大上三指寬的一圈,一經鋪平,也即刻就在日光下顯現出了龍紋暗印的反光,而當中的墨字兩側,也各有騎縫留下的另一半天子玺印。
這種大内特制的雲母箋紙,專供謄寫诏令所用,為防僞造矯作,早在制紙的工序中,就是将這一大一小分别用于頒賜和存檔的兩張紙頁疊合在一起壓印而成。
此時王貫用兩方鎮紙将張嶺帶來的留檔紙卷壓平,又将裴鈞帶來的原诏,照着中線貼合在紙卷之上,一時百官可見,原诏邊沿的暗印龍紋和雲母灑金,都嚴絲合縫地與留檔的紙頁對上了位置,而那兩個騎縫疊蓋在原诏兩側的半枚紅印,也完全與留檔上的印記合二為一,如此便和诏紙上的三印一起,在衆人眼中變為了真正完整的五印龍符。
殿中響起吸氣之聲。王貫額角滲出細汗,捧起诏紙,看向衆人道:“合旨既成。司禮監奉诏,這便要宣旨了。”
百官聞言面面相觑,片刻後,還是趙太保走到張嶺身側,二人對視一眼,當先撩袍跪地,其餘官員才效同二人,逐一在各自站位處跪了下來。
眼見裴鈞與六部也接連屈膝,王貫便在殿中官員的傾耳戴目下,細看诏文,恭聲宣讀起來:
“肅甯元年,春三月甲辰,欽皇帝迢手谕:
朕以菲德,侈承祖訓,秉國家安危之責,托于萬姓之上,本應竭心力治,卻不期宰輔失寄,令蔡氏朋黨肆奸擅權,使忠将賢臣陷于不義,此實危社稷,罔害黎元,以緻殃咎遍野,天下恸憤。
朕為今盛願,首誅奸惡,故泣涕立令,萬望諸侯藩王,協從同赴,宗親文武,共勖此舉!
今朕特授勤王忠君之權責,于昌王忇,于譽王祂,于晉王越,托舉诏鑒律之禮法,于尚書孟仁甫,于學士張嶺,并委軍機之要務,于各藩之主,于忠義侯裴炳。诏諸君即刻領命,調兵理政,助朕擒戮蔡榮、蔡構、蔡延數奸,根鋤其孽眷朋黨,斬佞立義。若有包庇為禍者,亦務絕姑息。如此以至家國安甯,宇内四清,則凡諸恩賞,同指山河!
欽此!”
“臣等接旨!”
趁衆臣伏地叩首,王貫極快與裴鈞對了一眼,便将宣完的诏紙合為一處卷好,就近遞交到趙太保手中。
趙太保一時沒有站起身來,隻展開那诏卷,就着殿外照入的晨光,将那些字迹看了再看,看了又看,看罷蓦然哽咽一聲:“這确然……确然是先皇的筆迹。張嶺!此事如斯重大,你和孟仁甫,當年竟是連我都沒有告知嗎?!”
張嶺沉眉把他扶起來:“那時蔡榮尚在,你任職多事都與他有關,門生故吏也諸多牽扯,先皇慎重,才會這般行事。便是如此,孟大人當年都難逃受害,若是連你也……”
趙太保起身,因他此言,赤目看向大殿邊側。在那裡,蔡延被兩個皇城司衛架在角落的陰影中,紅腫不堪的臉上隻有一隻眼睛還睜着,這時那緩慢轉動的眼珠與趙太保對上了視線,喉間氣嘶一陣,勉力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
“如何,諸位?”裴鈞在殿中看顧一圈,目光落在張三頭上,“蔡氏的罪狀,夠清楚了嗎?”
張三眉心一蹙,正要出聲,張嶺卻先一步道:“蔡氏罪狀經延廿年,這朝班之中有目共睹,今日既有人證物證,又有先皇遺诏定論,便确然沒有不清楚的。隻是,龍符密令雖為聖诏,卻已是昔年舊旨,所诏人事,至今也物換星移,不複堪用,我等又豈可用前朝舊劍,來斬本朝逆賊?”
他轉向王貫:“如何處置蔡氏逆黨,還要請司禮監禀明皇上,恭請聖旨裁奪。沒有天子下令,我等法司,絕不可輕言量刑。”
王貫連連抱拳答道:“張大人所言極是。實則皇上一經脫險,便已下了旨意,咱們司禮監的也承命拟诏……”
說着他向身邊吩咐一句:“去看看甯侍郎來了沒有。”
一旁小太監跑出殿去,王貫這才恭恭敬敬向張嶺道:
“皇上的聖旨已經交由禮部謄錄,預備布告天下,煩請諸位大人等等,甯侍郎應是即刻就帶聖旨來宣了。”
一聽聖旨已有,還是從禮部過來,張嶺當即蹙眉,與鄭浩山對視一眼。而就在這一息空當間,張三餘光瞥見一個人影,擡頭看去,竟是錢海清從小門入殿,俯身低頭,在禦史台的後方站定。
鄭浩山正與張嶺低語,還未察覺,張三卻目色一黯,深覺不妙,可此時,殿外已然通傳:“禮部侍郎甯德海,奉旨進殿!”
孫世海适時地輕咳一聲,張三這才見殿中官員正撩袍跪下,便隻好先行效同。他剛跪好,甯德海就捧着禦緞木盤匆匆交給了王貫,接着掀袍跪在了裴鈞身邊,耳語幾句,就與裴鈞一同俯首。
下一刻,衆臣隻聽王貫宣旨道:
“天沐同德聖皇敕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