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此突然的話鋒捩轉,恍若一道驚雷劈下,霎時令趙太保頭皮發麻,幾近滞愣,一時竟沒能說出話來。
就在片刻之前,他還老聲震震地抨擊着六部之言的天馬行空,斥罵着裴鈞的擅權無道,甚至要喚兵上殿捉拿裴鈞,未料,幾息之間,裴鈞既已得勢,卻竟然不計前嫌,回頭又向他遞來了權柄……
不止如此,他為官三十年來哪怕官至高位、跻身内閣,都因蔡氏之壓、張家之名而不曾真正握進手中的權柄,短短三月之内,居然是由裴鈞和六部這一幹貫來被他不齒的從權之徒,一次又一次地送到了他的面前,遞在了他的手裡,這叫他此時立于周遭清流之中,竟恍惚有一種物換星移、萬分不實之感。
“從德,你醒醒!”
他耳邊傳來張嶺的低喚,那聲音一如過往多年一樣,就像是一條勒緊的準繩,緊緊圈在他脖頸之上,而那話中的意涵,也無不秉持着所謂清流的公正與大義,如滾水一般灌入他耳中:
“裴鈞是想借你之手分化朝班,你一再聽信,隻會淪為他擅政的棋子!”
“……棋子?”
趙太保目光忪然,恍惚出聲,竟是疲憊至極地冷冷一笑:“江山大業,社稷為盤,這朝班之中,何曾缺了棋局,多少年來,我又何嘗不是你清流的棋子?”
他看向張嶺,目光幾近是空洞而悲茫的,話中也不無荒誕之歎:“在你張博約的眼裡,咱們這滿朝衣冠,難道不是清流,就一定都是弄權生事的佞臣嗎?那為何佞臣希圖求同存異,佞臣一心人盡其才,佞臣可以接納你的兒子、兼聽你的政見,你清流卻不能?張博約啊,難道你所謂的公正無争……隻是不能與你相争嗎?那你所謂的清流大義,又何嘗不是隻清在你一家而已!”
張嶺渾身一震:“趙從德,你——”
“你可不要誤會,我不是要站你這學生的隊!”趙太保從他面上移開目光,擰起眉頭瞪向裴鈞,“隻是今日事已至此,大家倒不如打開天窗,都來說說亮話!”
裴鈞聞言,目中微詫,擡手虛虛向場中一請:“趙太保請講。”
趙太保按住前胸,低頭喘息片刻,與他對視一眼,竟真的上前一步,垂手向張嶺身後的清流問道:
“政事堂一事,你們之中,到底有沒有想反票的?若是有,現在就站出來!”
清流衆臣都是一愣,片刻相視間,不乏用餘光瞥向張嶺,又頗有畏懼地看向裴鈞手裡的金劍,但到底是無人出聲。
可此景卻仿若火星一般,霎時将趙太保的脾氣給點着了,引他怒而喝罵道:“說話啊!都啞巴了嗎?這都什麼時候了,沒有張嶺點頭,你們一個個的言官!谏官!典官!是連話都不會說了嗎?!”
在他的高聲喝問之下,那些圍成一叢的清流臣子不敢再望顧張嶺的意思,可不加望顧,他們又更不知該如何發聲,此時便都局促不安地攥緊笏闆低頭沉默,而這沉默,卻令趙太保一時紅眼,搖頭惡歎:
“好一班俯首低耳的順臣啊……你們不說話,是默認裴鈞的谏言有理嗎?那這政事堂,豈不是非立不可了?!”
“趙太保!”張嶺擰緊眉頭,提聲駁斥他,“朝廷制法是一國大事,豈可如此倉皇促就!”
“倉皇?你還敢和我說倉皇?!”
趙太保轉身提步就向他走去,直直走到他面前喝道:“法,法!法!!除了法,你還知道什麼?你和薛武芳是拍拍屁股說走就走了,可你們那新政的爛賬和蔡延的臭筆,卻日日還在内閣裡攤着呢!眼下蔡延一反,連内閣都廢了,不立堂,不分責,禦前堆積的庶務那麼多,誰來辦?你來嗎?!你把這天下折騰得人仰馬翻、瘡痍叢生,被你罷免的州官都堆成山了!”
“這兩月來,所幸是晉王在梧州看着河道,決堤的缺口才好容易堵上,眼下十萬災民還在南地逃荒,我連赈災都派不出人手和錢糧,戶部的算盤打出了火星,幾位閣部急得都病了,你居然有臉,敢說我倉皇?張嶺,等晉王的大軍平叛回朝,我看你和薛武芳連項上的人頭都要不保了,眼下還能站在這兒喘氣兒,你難道不該燒燒高香閉上嘴嗎?皇上讓你進大理寺坐着,不過是立你來擋擋事兒的,你厚着臉皮執掌了法司,還真當自己有什麼能耐?我呸!要不是有你老祖張津的臉面壓着,你真以為這些個隻知讀書的啞巴花子能聽你的話?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趙從德,你!你——”張嶺滿面的血色被他喝得慘白,正要說話,眉邊卻一時浮起青筋,忽地捂胸向後一倒。
“父親!”
對側人中的張三一急,當即就要上前去扶,可站在他身旁的蔣老隻将他一擋,那一邊,鄭浩山已先一步撈住了張嶺的胳臂。
張三愕然看向蔣老,卻見蔣老已然捧笏出列:
“趙太保罵得甚好!一朝不可隻見法,不見事,朝臣也不可隻行政,不議政!我蔣某也是肅甯朝就在京的臣子了,平素雖少觀文務,可這天下的弊病,卻是于兵部也能窺見分毫。今日我等六部堂官表票,表的絕不隻是票位,而是實實在在的人心。諸位,且容蔣某說句不好聽的……”
“如今天下亂事橫行,上至蔡延昨夜起事,下至四方倭讧叛戰,實則都與兵制之缺脫不得幹系。諸位閣臣雖則治學有方,卻并不知兵,便時時都難兵行緻效。但若往後的兵政再有差池,四方的惡象持續下去,哪怕隻是一着不慎,天下大亂或也隻是眨眼而已,這絕非蔣某危言聳聽!我以為,今日既是把蔡氏都除了,朝班天下便合當革新!我等朝臣決不可再畏首畏尾、各自為政,正該立一個人人言事、事有所終的堂子,如此才能息事止亂,穩邦固國。”
說完,他轉向身後:“戶部的,工部的,你們也說句話!”
“這還用咱們說?”方明珏和身旁的老上司陶普對了一眼,袖手出聲道,“戶部沒錢,人盡皆知。戶部為何沒錢,一樣是人盡皆知!眼下這票議都過了,趙太保,您就别擰着了,趕緊開堂議賬吧。這東南西北的賬主都在等着我戶部還錢,再不還,邊軍和民夫的肚子就要空了,到時候,起事的就不隻是鹽民而已,你我之間,又吵個什麼勁呢?”
二人數言,直如粗繩勒在了趙太保頸上,令趙太保胸悶氣緊,袖下的雙手也發麻顫痛。
他勉力閉起眼來深思一時,看向六部諸人一眼,又看向裴鈞,忖度再三,終于沉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