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四品以上官員的休緻和換任,照例是要抄呈禦前定奪的,闫玉亮就讓李寶鑫将此事記下。但因時期非常,戶部正要用人,他便先擢升方明珏承務,也向陶普請教了一些增補調任的意見,臨了,見窗外日暮已盡,這才讓館役點燈執牌,送陶普出宮。
陽月已在眼前,冬愈近,天黑就更早。此時殿門打開,殿中一衆官員都起身揖别陶普,直起身時,正見集賢殿外也在掌燈。
吹進殿門的風已頗帶霜意,片息便将殿中人的手臉吹涼。他們微微眯眼,袖手目送着陶普那一提黃燈歡天喜地般從廨門裡出去,吐出的氣息竟化成一團團極淡的白煙,剛想要坐下來搓一搓手腿,不料,卻見着另一提黃燈,打那扇廨門外進來。
來人手握金劍,頭戴垂翅烏紗,身着文一品的銀絲補褂,前胸補子上卻比貫來穩坐一品的蔡延、薛武芳之流還更多出了一隻仙鶴,是為本朝前所未有之雙禽對鶴補子,而其兩肩又各加一團滾羽八寶繡章,其下的密織暗紋直蔓到了袖口方歇,便将這一身官服襯得嚴正華美,繁複端莊,再加之其人俊目修眉、寬肩磊骨,就更是将這襲獨具雍容的權臣補褂撐出了一股落拓不羁的别樣氣度。
哪怕隻是在瑩月之下由薄黃的燭光籠着,殿中的官員遙遙一望,也已知道是誰來了,一時也都沒有坐下。待望着那人提燈走至了殿門外,衆人才發現他身後還跟了六個侍衛,兩個一組地挑着三個頗大的竹編擔子,顯然是挑來了不少物事。
“諸位大人不得了啊。”裴鈞擡腳踢袍,拾起銀褂的袍擺跨入殿内,不無驚詫地看向堂内衆人,“我不過是回府換了趟衣裳再來,你們怎就将陶老先生給趕出去了?”
闫玉亮答了句:“太保大人允準陶老休緻,就叫他先回去歇了。”
說着,他朝方明珏處努了努嘴。
裴鈞瞥去一眼,看見方明珏手裡托着二印,又見桌上還攤着些許圖紙,倒也即刻會意,便先讓到門邊,叫身後侍衛将三擔東西放進了門檻,這才無言朝趙太保一拜,又朝仍在愣神的方明珏笑着拱手:“是要叫一聲方尚書了?”
桌邊官員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都回頭抱拳朝方明珏恭賀,叫方明珏漲紅了臉面四下還揖,堂中的氣氛便一時熱絡了些許。
嘈雜間,趙太保皺眉伸了脖子一瞧,問裴鈞:“挑什麼來了?”
裴鈞沖一旁館役招了招手,答他道:“我進宮瞧了瞧皇上,因想着政事堂新立,配給的用度許還不齊,就從外務府請了些燈油紙筆和獸炭帶來。這些都是我券曆換的,不多占賬,諸位大人便放心用着,不夠再取。”
堂中次第響起道謝的聲音,諸官也和他讓着禮坐下。趙太保捏了捏袖下僵冷的手指,見裴鈞已指點館役取銅盆燒炭,并将擔中的紙筆取出分發向堂中、收去格架上,眸色似乎有幾分動搖,可出口還是問裴鈞:“皇上如何?”
裴鈞笑了笑答:“聽說起過一次,用過藥又歇了。眼下四個太醫留候侍疾,我杵在裡頭倒也打擠,因想着您老這兒堂子還沒散,隻道是過來瞧瞧,坐會兒就走。”
正巧應了他這話,館役從竹簍中取完紙筆,見其下墊着的竟是一沓繡工精巧的厚實坐墊,便趕忙捧出來一一為在座官員鋪在了椅子上。
趁這時,裴鈞将手裡的金劍靠在了門邊,也從竹簍中揀出個坐墊來,随手就要墊在還空着的末座圈椅上——
“哎?等等。”趙太保立即沖他擺了擺手,“裴宰衡,桌上坐的都是決策的官員,你既已保證過隻是聽會,這桌邊就沒你的座兒。”
裴鈞一頓,聽言隻好把放了一半的坐墊又抱回懷裡,左右一看,牆邊也沒有别的椅子,不由哭笑不得地看回趙太保:“那,您老是要我站着聽啊?”
闫玉亮和方明珏都抿着嘴低頭忍笑,四下官員縱然沒見着早朝的陣仗,此時旁觀這二位一品的大臣杠上,倒也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目光朝趙太保投去,卻見趙太保擡了擡下巴,竟是示意裴鈞往背後看。
裴鈞狐疑地回頭,隻見自己的身後、殿門入檻的左手邊,放置殿角絹燈的四角高台和牆壁之間的一道窄縫裡,居然塞着一把折疊起來的圓背交椅。
不仔細看都瞧不出來。
裴鈞挑起一邊眉頭,回身看向趙太保,右手豎起拇指,朝後指着那折合一處的交椅:“我坐這個?”
趙太保理所應當點點頭:“聽會的座兒,既不是這堂中常設的席位,自然是放交椅為好,不用的時候,就收起來麼。裴宰衡所求既然是政事得益、天下得明,又不是一印一位、謀權換利,如此安置,豈不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