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炳茫然:“……我去哪兒?”
孟仁甫被他神色逗樂,捋着白須一笑,他身旁閣臣已開口解釋:“裴将軍還不知道呢?蔡延蔡大學士老來得子,今已滿月,明日便要在府中辦席,隻怕半個朝廷都要去赴宴。他是鴻胪寺卿,眼看就要去跟侖圖晤談了,裴将軍是此事的功臣,可不得去走動走動麼?”
——這話又像是問句,又不像是問句,像是叫他要去,又像是叫他不去,讓裴炳既搞不清這當中的幹系,也聽不懂這話裡的意思,便把疑惑的目光直接投在了孟仁甫身上。
“……?”
孟仁甫捋須的手指一頓,在他如此直白的灼灼注視下,一時竟覺得自己四十年來的官場心腸被照了個透亮,居然不由自主地為他考慮了一番,真心實意地說道:
“蔡延既要去侖圖晤談,往後不免與裴将軍有公事往來。裴将軍,你确是該去走動走動的,隻當認一個臉熟也好。”
裴炳這才松了口氣:“好,那我就去。”
“……”
孟仁甫僵硬地點了點頭,又想起來提點他:“裴将軍别忘了備點兒好禮。”
——對哦!
裴炳差點兒就忘了:這京城裡走動,可不得要備點兒好禮麼?
可他一人一馬從北疆回來,除了沿路打下的幾張皮毛和幾兩碎銀子,根本就是兩袖空空。方才在大殿上領旨得來的賞賜千千萬,也一樣都還沒落到他手裡呢。
這幾兩銀子能辦什麼好禮?
他撓着腦袋正想再問,卻見孟仁甫一行已經走了,典儀官也來接領他出宮,他便也不好再追上去。
可此時此刻他實在是擔心,生怕自己在京城行差踏錯得罪了人,或是禮數不到惹一身麻煩,便又連忙迎着日頭,摸出懷中的聖旨再瞧了瞧,但見當中寫着一句他認識的字:
“……凡諸恩賞,着禮部督授。”
——禮部。
于是他便趕在出宮之前,問了身旁的典儀一句:“這位大人,請問禮部要怎麼走啊?”
得了幾句指路之後,他不一會兒就跨進了禮部的大門。
時候是正午,不少官員都用飯去了,除卻掃灑的雜役,堂前隻有個穿紅褂的文臣,像是同他差不多年紀,正慢悠悠地捧着個蓋碗兒,一身清淨地坐在廊子裡喝茶。
裴炳走上去,洪亮地叫了聲:“這位大人,勞駕問一下!咱們這兒,是在哪兒領錢啊?”
那文臣被吓到“噗”地一聲嗆出口茶,大聲咳喘起來,滿身的清淨霎時碎了,不免捶着胸口,艱難地問道:“什麼……?”
“我來領錢。”裴炳爽朗一笑,自覺有些抱歉,連忙上前去給他順背,見他緩過來一些,隻怕自己說不清楚,便把懷裡的聖旨又掏出來,遞給他,“大人幫忙瞧瞧,這是我方才剛得的賞。”
那文臣接過去,隻看了一眼,目光便亮了:“你就是裴炳?失禮失禮。鄙人高相廷,字文肅,是這禮部的尚書,見過裴将軍!”
裴炳這才知道自己唐突的竟是尚書郎,便臉面大紅地學着他抱拳:“失禮失禮!鄙人裴炳,沒有字,見過尚書大人。”
高相廷忍俊不禁,擡手把他的聖旨卷了,客客氣氣地還了回來:“裴将軍恐怕是誤會了。聖旨雖是讓禮部督授賞賜,這賞賜卻還要等漕河上調來、庫銀裡撥來,一時半會兒是到不了的,或然還要個把月呢,急不得。要是裴将軍急需銀兩來添置宅邸的物事,我可以先借些給你。”
——對哦,還要添置宅邸的物事。裴炳壓根沒想到這兒來。
——這京城裡頭花錢怎麼跟割稻子似的,一茬兒一茬兒還割不完了!
眼看高相廷正在解荷包給他找錢,裴炳粗眉一皺,犯難地說道:“添東西倒不急,倒是聽說明日有宴,方才孟大人叫我備下點兒好禮,我也不知道該送什麼。”
誰知那高相廷一聽這話,卻頓時把自己荷包捂了,臉也垮下來:“你是要去給蔡延祝宴?那我不借了。”
“……?”
裴炳直覺這人喜怒無常,看了他身後禮部堂的大匾一眼,莫名其妙:“高尚書,怎麼……不喜歡趕禮啊?”
高相廷一時噎住。片刻後,他看向裴炳:“讓你去赴宴的話,是孟大人說的?”
裴炳點點頭。
高相廷想了想,有些氣呼呼地坐回了欄杆上,裴炳聽他嘟囔了一句:“他倒是挺公私分明,倒叫我來做惡人!”
旋即,他看向裴炳,似乎是掙紮一番,才小聲支了句:“用錢買的禮,蔡延是瞧不上的。況你本就是空手來的,剛進京來就花錢趕禮,要是被皇上知道了,隻怕也不大像話。”
裴炳洩氣地坐在他旁邊:“那咋辦?我隻有幾張剛打的皮子。”
高相廷問:“什麼皮?”
裴炳說:“鹿皮、麂皮,還有兩張狐皮。毛兒倒是上好,隻還沒鞣過。”
高相廷聽了卻一笑:“這倒好給他娃娃鋪床做衣裳,你送他不正好?”
裴炳微微後仰:“真的?”
高相廷的笑意淡了些,沒有再這問糾纏下去,隻起身說道:“你信我罷,就這麼送去。至于你那剛得的宅子,我知道在哪兒……當中物事,你既是沒錢,或然也不懂,便就别管了,我替你辦好。”
裴炳眼睛都瞪圓:“真的?!那就太謝謝了!回頭我再把錢還你。”
高相廷擺擺手又問:“将軍比我小上幾歲,卻也不知成家了沒有?家裡幾房幾口,父母可在,又有兒女麼?”
裴炳趕忙道:“我老父尚在,有一房漂亮媳婦兒,一個漂亮閨女……啧,還有個倒黴小子。對了,高大人,我還想要打聽打聽,咱們這京城裡,小孩兒都是怎麼讀書啊?”
“請先生也有,去學堂也有,隻看你做什麼。”高相廷道,“你這是想要叫兒子去參科?可你都是三品的官了,又是功臣,他往後能襲你的田地,還能蔭個五品的職位,若不是非要他去做三公三孤、殿閣學士,你又何必操這閑心?”
“倒不為那個。我隻是……覺着他們該讀些書。”裴炳認真說道,“我家小子皮,又特别聰明,要是不好好讀書,我總怕他哪日耍小聰明遭了罪,一輩子都不會安生。至于閨女麼,就更得讀了,不然像我一樣,吃了虧也都不知道,她活在這世上該會有多辛苦?”
這或許是他幾十年來僅有的道理了,高相廷雖然沒有成家,聽來卻也怔然,點點頭道:“成,你交給我辦,準保他們都讀好書。至于你麼,往後你若是不想吃虧,便凡事都來問一問我……我來替你參謀就是。”
裴炳跟着他站起來,隻覺今日一面之緣,卻好似與他相識許久,一時有些動容:“多謝你啊,高大人,你真是個好人!”
高相廷哼哼一笑,有些無奈:“你就不怕我害你啊?”
裴炳眨眼:“你害我幹什麼?”
“……罷了,說了你也不懂。”高相廷收起笑了,囑咐他一句,“今日遇上我算你有福氣,明日去蔡府你可别這麼實誠了,可得仔細着。朝班之中,魚蟲混雜,而你立功還朝、聖眷正濃,想拉攏你的人可不在少數,你記住,可千萬别輕易答應誰什麼。”
裴炳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好。”
就這樣,裴炳第二日便真如高相廷所說,隻用草繩把打來的幾張皮子一紮,提拎着就走去了蔡延府上。
那時的蔡府還門庭樸素,可往來的賓客卻着實很多。
裴炳在一衆西洋字畫和西周古玉之間,終于湊到那記禮的管事面前,把自己帶來的皮子一遞,報了聲:“裴炳。”
霎時,滿院賓客都向他看來。
他一擡頭,見那繁花碧樹間的主桌之上,坐在正北座中的主人站起了身來,竟赫然是昨日那位扶他的官員,也方知這人便是大學士蔡延。
而蔡延在賓客簇擁下走向了他,擡手告禮道:
“裴将軍光臨寒舍,真是讓寒舍蓬荜生輝。昨日不曾得空見過,實在失禮。鄙人蔡延,字長修,現任鴻胪寺卿,往後公事朝中,還要請将軍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