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她而言,撿一個受傷的人回來,和撿一隻兔子回來沒多大區别,都是一條生命。
她既沒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積德的想法,也不圖什麼報答。
唯一的念想,是希望對方可以陪自己多說些話。
她眼盲,下山一趟不容易,村裡人說自己年齡大了腿腳不好,也從不上山來。她一個人住在西山,每日與小雞小鴨大鵝為伴,所有的閑愁哀樂,隻能說給它們聽。
但它們終歸是聽不懂的。
她很想和别人說說話、聊聊天。
也不用說太複雜的東西,和她聊聊院裡的桃花開得好不好,山坡上的鮮花是什麼顔色,村裡的人現在是什麼模樣……這些瑣碎的日常便好。
她很多年沒見過村子外面的人了,來者是客,她客氣地把屋裡唯一的床榻讓了出去。
夜晚,她本想趴在床沿邊,将就着睡,但夜裡實在太涼,她趴了一會兒,就凍得牙齒上下打戰。
她怕身體受涼後,忽冷忽熱的怪疾再次發作,當即決定還是不要那麼好客了。
她小心翼翼摸索上了床,和那女子挨着睡。
床榻太小,彼此身體不可避免地有所接觸。
好在那女子的傷口在左肩,她躺在女子的右側,不怎麼會擠着那道傷。
半邊身子嚴絲合縫相貼着,女子身上的暖意,漸漸驅散了她身體的寒意,那溫暖又柔軟的觸感,令她覺得舒适又陌生。
她竟不知,人的身體還能這般溫軟。
幼時她和姑姑同眠,姑姑的身體又冷又硬,她還以為别人的身體都是那樣。
“這個村子裡,全是死人……”
一片靜谧中,那句詭異的話又莫名浮現在了腦海中,她心中一顫,接着輕輕甩了甩腦袋。
睡前總是容易胡思亂想……
挨得太近,能夠聽見身旁女子細微的呼吸聲,還能嗅到一抹若有似無的梅香,冷冷淡淡,萦繞鼻翼,很是好聞。
她嗅着這抹冷香,聽着身旁女子均勻的呼吸聲,什麼都不再想,就數着對方的呼吸聲,慢慢入睡。
*
翌日,她醒來時,那女子尚未清醒。
她摸索着下床洗漱,生火做飯。
她八歲時跟着村裡的姑姑學做飯,後來眼睛瞧不見,做飯時,手上常常燙出泡來,疼得徹夜難眠,這一年總算習慣了些,不那麼容易挨燙了。
飯雖然還是做得很難吃,但是,诶,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米和面都是村裡人給她的,許是陳年舊米舊面,聞上去,灰塵味極重,偶爾還能聞見些許黴味。
她熬了兩碗粥,端到桌上時,耳朵聽見那女子起身下床的動靜。
那女子醒來,第一句話便是:“我的琴呢?”
“姐姐,琴在這裡。”她放下米粥,伸手在桌上摸了摸,摸到琴,抱到床邊,交到女子的手上,“我幫你擦幹淨了。”
女子的聲音聽上去隻比她大一些,她便賣乖地喊了聲姐姐。
女子躺在血泊中時,身旁還有一張瑤琴,她順手也撿了回來。
昨日擦拭琴身,她摸到琴尾上刻有幾個小字,隐約認得,是“莫绛雪”三字。
大抵是這女子的名字。
眼睛未盲之前,她在村裡看到過一幅雪中紅梅圖,圖上就題有“绛雪”二字,旁邊還題有一句詩: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她聽這位女子的聲音,确實如冰似雪,清冷寒峻,令她想起冬去春來時,山上冷凍的泉水融化後,泠泠作響的水流聲。
那女子從她手中接過了琴。
蓦地,又有三根冰涼的手指搭上了她右手的手腕,她被凍得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想掙脫,卻怎麼也掙不開。
身旁冷冷的一個聲音道:“這個村的人全部死在七年前,你被一群鬼養大,鬼氣侵入五髒六腑,若不是這裡的陣法護佑,隻怕不僅傷及雙目,性命更難保。”
她怔住。
什麼被鬼養大?什麼性命難保?
這人的聲音清冷悅耳,她很喜歡聽,情願對方多和她說些話。
可這人總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她不太愛聽。
莫绛雪又道:“人鬼殊途,你再待下去,就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