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興茂神色自如,依舊挺直腰杆,不急不慢回道:
“恕臣愚鈍,還請陛下直言,想要收回什麼權。”
溫裕走到冷興茂身側,拍了拍老臣肩膀,“自然是要看越國公,肯放什麼權了。不急,就在這宮中,慢慢想。”
“朕早在你們入宮之時,借那禁中秘要之道放了信兒,就看是冷公決定得快,還是消息傳得快了。”
在場人聽罷俱是一驚:所謂消息,不過是越國公被抓!是否革職抄家,僅憑聖上一句話的事!
溫琅和溫行川雖對越國公多不善之意,但突然的削權裁爵讓父子二人始料未及。
溫行川忽感不妙,難道妻子早料于此,是為其父遠逃?
心中焦慮,來不及多說什麼,匆忙行禮退下。走出殿門,見到小昉奔來,隻道已查王妃蹤迹。
“殿下,卑職查明,隻有聚寶門當值守衛說,見過與娘娘和佩蘭身長膚色相似,不過是坐馬車的男子。所攜兩份路引均寫的是,去往紹興府。卑職已調四隻精衛沿途每二十裡設卡,暫且鋪至長興縣,驿館村舍皆搜,定會尋到娘娘。??”
男子?
溫行川見怪不怪冷元初的花樣,默許小昉的安排,匆匆趕至正霖門,飛身騎上他的飛赤馬,顧不上日頭西斜,沿官道出城,向着東南方向奔去。
冷元初和佩蘭早前自官道縱馬奔至句容縣臨泉鄉,因緊張和疲乏再無力騎馬。四個镖師見這兩個白面小郎官空有皮囊,騎馬都累成這樣,互使了眼色。
镖頭試探過問:
“二位财主,是否要在這裡借宿一晚?”
“好。”
一行人好不容易尋到一戶農家,冷元初付了些錢,由着佩蘭扶她躺在草席上。解開褲帶,隻見大腿内側已有淤青。
“說什麼也騎不動馬了,明日尋來馬車,我們再走吧。”冷元初由着佩蘭為她打水淨面,露出嬌俏的面頰。
“小姐可有後悔?若是太辛苦,我們便回去吧?郡王或是國公大人得知此事,要多心焦!”
冷元初抱緊雙膝窩在榻上一角,搖搖頭,“不必了,熙來攘往都是利益,就像我如今,不也像是個貨品一般,要镖行押送。”
“小姐别這樣說,這外面,不比府城裡,還是要謹慎才是。”
冷元初隔着破舊的窗葉看向遙遠的弦月,輕歎一聲。
次日,二人依舊易了容,在農戶家喝了碗糙粥,實在難以下咽。與镖師說明想坐馬車出行,一衆人正愁此地偏僻哪能租來馬車時,忽見一商隊過路,再一打聽,正是自家商号的商隊。
領隊商人隻覺此人面熟,一時想不起來,但能雇得起四個冷镖行的,應是什麼不差錢的主,自然同意冷元初和佩蘭坐上馬車。可惜他們隻到溧水縣城中卸貨即返回,但縣城比這裡好租馬車。冷元初欣然答應。
到了七日黃昏,冷元初到了溧水縣尋了驿館住下。再不想臉上糊着厚泥易容,要佩蘭去尋兩件麻布女衣來。已經跑很遠,有镖師護着,躲在馬車裡,穿回女裝沒問題。
在驿館歇了歇腳,想到應與商隊道謝送别,再度下樓時,聽到他們和镖師談及冷公。
她悄悄躲在房柱後,正正聽到父親被抓落獄,越國公府已有禁衛封門,隻等聖旨下來抄家——
此話如晴天霹靂,直讓冷元初一個不穩摔坐在地上。拉拽的木椅“嗞啦”一聲,讓一衆男人看到她,連忙過來扶起。
一瞬間急火攻心,冷元初掙紮着欲要保持清醒,直到佩蘭匆忙奔來時,氣急暈了過去。
再醒來隻見佩蘭坐在床邊,看樣子一夜未眠,房内滿是草藥的氣味。
“小姐,我喊縣醫進來。”
“不必了,我們回去,回去。”冷元初看到身上已穿好粗布麻衣,顧不得布料摩擦皮膚的粗糙不适,踉踉跄跄跌到門口,推開門。
正見到高大的溫行川負手站在門前。
此時日頭正升,冷元初從暗到明,被陽光刺入眼睛。她費力擡手揉了揉眼,逆着光認清是他,惶恐,洩氣與無力,以及對父母兄長安危的未知與焦灼,讓她面向溫行川,直直跪了下來。
雙膝落地的“咚”聲,所有人都聽得真切。
昨夜見人暈倒,镖師們急忙去尋縣醫,商隊也算一幫到底,亂哄哄下幫佩蘭将冷元初擡回客房,見縣醫趕來才走。
隻是镖師們見佩蘭把他們轟出房門,待到縣醫開了方子喂了丹丸後出來,才得知,雇主是名女子。
雖是驚詫,但他們隻對雇主負責,在房門外輪流守夜。直到清晨破曉,沒等到雇主醒來,卻是等到一身官服,頭戴金冠的硬朗男子,握鞭佩劍而來。
他們才有拔刀之勢,就被這位淵渟嶽峙的男人身後,那一衆侍衛輕松按住拖遠。倒不見他破門而入,就站在門口等着,直到女子拉開門。
所有人看得清楚,冷元初在見到溫行川那一瞬,眼波翻湧的,盡是恐懼與崩潰。
溫行川繞過冷元初走進這間客房,見這已算溧水縣叫出名來的好驿館,卻是屋内氣味難聞,床榻櫃子破舊,哪裡比得上王府?
回頭再看跪在地上的妻子,一身不知被誰穿過的短打麻裙,肘間已磨出小洞,擺尾沒有绲邊,麻線松垮拔絲。視線移到她頭上,草草抓起一個圓髻,的确是一路扮成男人的樣子,逃到了這裡。
再瞥見同樣跪在地上的佩蘭,“去把你家小姐扶進來。”
佩蘭聽出郡王壓抑的怒火,起身躬着腰,快速踱步到門前,把冷元初扶回榻上坐好,再關緊房門,跪在門邊。
長久沉默。
“你要回紹興?”
冷元初擡頭望着溫行川愠怒的雙眼,不敢說是,亦不敢說不。
“為何不與本王說,也不與父王母妃說?”
見她遲遲不開口,溫行川把劍解開摔在桌上,“說話!”
冷元初被他一吼,壓抑恐懼的防線破開,再度從床邊跌跪在溫行川腳邊,揪着他的衣角,擡着淚眼問他:
“我父親,真的要被革職嗎?夫君,看在可憐我的份上,求請陛下饒了我的家人吧!”
溫行川恨她一貫這樣,隻在利用他時對他濃情蜜意,擺出小女子的嬌态!
卻又心痛于,他苦尋她十餘載,怎就這般陰差陽錯,要他得到恩人的身,卻始終得不到她的心!
他蹲下來,高大的身影完全包裹住冷元初。擡起大手托捏住她整個下颌,要她保持看他。
“你不是早知這一切?否則何苦費力幫下人去了奴籍,又機關算盡策劃這麼一場?冷元初,你最是聰明,既然早知你娘家難保,為何選擇如此狼狽下策,而不是早些跪下求我!”
溫行川的心情亦近崩潰,完全理不清他到底要說什麼,見妻子隻落淚不吭聲,徑直将她攔腰抱起,劍挑案角的帕子覆在她的臉上,繞過佩蘭走出客房,下樓将她塞進早已預備好的馬車回城。
疾馳的馬車要冷元初翻腸倒胃,縱使再快,入了城門已是夜半。
馬車才停,冷元初以為到了王府,勉強收了氣力掀開車簾,卻看到越國公府那朱紅大門刺眼的封條。
她不管佩蘭的阻攔,急急跳出馬車奔到門口,拍着門大喊母親,卻被跟上來的溫行川一把抓回來,摟在懷裡動彈不得。
“姆嬷!你們把她關去哪裡?我要見她!”
“走的時候不與父母講,現在想起了?”
“我真的錯了,夫君,求求你,告訴我為何會這樣……”冷元初擡起淚眼看向溫行川,“我自知私自逃跑,惹怒了你,可求求你,放了我的家人吧!我再也不跑了……”
溫行川把已經哭到沒有力氣的妻子抱回馬車,再行至親王府,在寂靜的深夜裡悄悄抱着妻子回到仰止園,親自為她沐浴更衣。
看到她腿間的淤青,溫行川擰眉,為她擦幹身子後抱回床榻後,取了藥膏用掌溫化開,覆在其上。
此時冷元初未着衣物,不知他是否借着盛怒欺身而上,緊張他每一次的觸碰,難控肌膚的顫栗。溫行川感受到她的躲閃,掃了眼珠圓玉潤的身軀,摔了藥膏離去。
冷元初戰戰兢兢,直到五更才入眠。次日醒來,卻見手腕處,垂挂一串銀鍊,上面挂着一道金鎖。
另一端,系在床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