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七年,京城落了好大一場雪。
她披着十五年前那如初升紅日的年輕帝王為她獵得的白狐皮制的暖裘,去了白雲觀。
她是誰?
是大昭的文德皇後?
是天寶帝的結發妻子?
是士大夫所唾棄的教坊司出身的亡國妖後?
不,她隻是一個守了十五年活寡的可憐女子。
十五年前,她那年輕的夫君留給她一個“死而複生”的國家,忍着依依不舍、情意深深的悲痛,俯身與她耳語道:“阿檀,你總問我來自哪裡、姓甚名誰、為什麼一直癡纏着你?今日我告訴你,我是五百年後的大魏太子——”
五百年後的大魏太子,還未來得及告訴他的愛人自己的名字,魂消此身。
曆史上本該亡于天寶二年的大昭,憑他一己之力逆天改命,兩京十三省,太平無戰亂。
本該亡昭國建魏國的姬元,他的老祖宗,被他斬于劍下。
沒有滅大昭的大魏,何來五百年後的大魏太子?
故,他在天寶帝體内魂消魄散。
可他不悔。
他在後世研究了昭史上的文德皇後整整十年,她本該死在天寶二年,而今大昭在,她便能一直活下去。
他死前數息在想——
阿檀,去大膽愛你所愛之人吧。
我送了你一程又一程,今日止步于此。
為我一己私心執念。
誤你青春。
是我不對。
我這個讨厭鬼,自此再也不會癡纏你了。
*
天寶二年,天寶帝患上失魂症,避居西苑養病,皇後獨孤氏代執天子九印。
天子曾有一诏,大意為:由皇弟端王承繼帝統,獨孤氏仍舊居坤甯宮,為新帝發妻,新帝終身不可廢後。
她燒毀了這道诏書,不願在他去後,另嫁他人,隻願守住他留給她的江山,照顧他這空殼子肉身。
她幡然醒悟,原來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五百年後的大魏太子竭盡心力成全她的錦繡前程。
為一個不愛他的女子,賠上這一世好光景,卻為他人做嫁衣裳。
十五年,她獨自守着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縫縫補補”十五年。
終究敵不過“宿命”二字。
大昭氣數已盡。
魏軍兵臨城下。
癡呆的端王不再扮演一個傻子的角色。
帶着文武百官南渡建立南昭的前一夜,端王潛入她的寝殿。
“嫂嫂,棄了皇兄,随我南渡。”
“嫂嫂還是南昭的皇後。”
她容顔明豔如初,唇角漾起淺淺的笑意,隔着珠帳,朝帳外長身玉立的端王盈盈一拜。
“你知我愛權,多謝你為我裝瘋賣傻十五年,成全我的心願。你自己南渡去做南昭的皇帝,我就不拖累你了。”
“阿檀,若我最開始沒有将你當成一顆棋子。”
“十五年前,你是不是就願意跟了我?”
端王白皙的長頸上凸起兩根細細的青紫色的筋,他極力壓抑住話音間的缱绻情意,擡手欲撩動那隔開他們的珠帳,想要看清他朝思暮想的愛人的面容。
天寶帝患上失魂症後,他一忍再忍,沒有謀反篡位,隻為成全她獨孤天下。而今國家生死存亡之際,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想帶她一起逃,帶她逃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要她做自己的妻子,他盼這麼一日盼了許久許久……
“永安三十年,我為你殺淮安侯容霜。”
“永安三十三年,我為你殺内閣首輔沈介秋。”
“天寶二年,我為你殺你的皇兄朱椿。但不等我動手,你皇兄朱椿他先病了。他病之前,替我查清了永安十九年那樁和我爹爹有關的案子。”
她輕柔的話音停頓住,想起了待她一向溫溫柔柔的這三任夫君,他們身體内的魂魄都是同一個人——五百年後的大魏太子。
多麼匪夷所思啊!
難怪,他一如既往愛啄吻她右胸上的那顆朱砂痣。
且他們的肌膚之親,止于親吻而已。
他太容易害羞了。
“永安十九年,我爹爹奉命修撰昭史。你與我同為五歲稚童,你受你老師指使在即将呈送與你父皇閱覽的那卷史書上添了一筆。”
“就是你那一筆,葬送了我爹爹一世清名,害我爹爹蒙受大冤整整十五年,害我因恨錯了人錯殺我兩位夫君。”
思及此,她咬牙切齒,望向帳外人,胸腔内燃起的熊熊怒火幾乎要将她整個人焚盡。
她願化成一縷青煙,駐留人間,等上五百年,看那癡情的大魏太子的真容一眼也好。
“朱桓,十五年前你曾痛斥我移情變心,但你對我何嘗不殘忍?五歲那年,是我帶你悄悄溜進我爹爹的書房中玩耍,以招緻我獨孤家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被誅十族。”
“我一直以為我能蜷在教坊司中苟活下來是因為你,我以為我次次能夠化險為夷也是因為你。”
她從寬袖中扯出一方錦帕,上面繡了一朵清新淡雅的荷花,是她恩人的遺物。
她殺了她的恩人兩次。第三次,不等她動手,她的恩人主動消失了。
她的恩人,正是那五百年後的大魏太子。
“你朱桓扪心自問,你欠我多少?我欠你多少?就當你這十五年的裝瘋賣傻抵消了你我間的恩怨情仇,自此與我兩不相欠。”
端王心如死灰,自知與她再無可能,将觸碰在珠帳上、懸而未動的手斂如箭袖中。
“為何一直不殺我?”
他希望從她口中聽到她對自己仍有情意的“證言”。
頭腦一發熱,他掠身入珠帳後,吻上她的唇。
他貪婪地攫取她口中的香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