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與複明是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晨。
彼時,他于橫秋劍府和萬妖窟之争中覓得機緣,以壽數氣運作為交換,換得金丹四百年,魔魂自然不願,但也無從阻攔,隻能日日唾罵他的愚蠢。
容與自然不會搭理。
正常練就金丹隻得三百年壽數,他還多了一百年,實在是不虧。
“說到底,你不就是想有朝一日飛升,以重新挽回那小修士的性命嗎?如今隻活四百年,又有什麼指望?”
他雖從未在魔魂面前提及,隻說修仙是想看看自己這個魔尊轉世若去修仙,到底會有什麼下場。但魔魂又怎麼不知他真實的意圖,如今得知他隻能再活四百年,便不管不顧地點了出來。
容與沒有和它解釋。
自從阿玉死了以後,他的話越發少,連對魔魂也是如此。
四百年,想飛升當然是癡人說夢。
他又不是阿玉。
但這日子一日一日地消耗下去,以他的天資,便是他能等得,阿玉也等不了了。
橫秋劍府已經将他要找的消息傳來,阿玉屍首找到了。
地界至南至北至東至西,以及逐月仙山,各自封印着阿玉的屍骨。
屍骨的封印加了仙山的密咒,十年内,阿玉的屍骨便會化為灰燼,煙消雲散。親手将阿玉挫骨揚灰太過陰毒,這些修仙之人怕背上因果,所以用了這樣委婉的法子。
十年。
一個築基便是克服萬難,将東南西北屬于阿玉的部分尋回來,逐月仙山的那部分卻無論如何也拿不到。
要入逐月,于他而言,最好的辦法是拜入仙山。
但逐月仙山收徒,二十多歲的練氣多如牛毛,連逐月仙山的外門也進不去,便是二十餘歲的金丹也不一定穩入仙山。
所以在做這個交易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逐月仙山。
自然落選,隻是他在落選之時,與那仙山長老留了一句話。
“十年内,我定破至金丹。”
長老覺得他狂妄,與他定下約定,若是他五年後破至金丹,便準他入仙山。
所以他從仙山回來以後,便直接做了這個交易。
五年内他會先把阿玉其他部分的屍骨尋回,最後前往逐月仙山。
至于其他,隻能等他壽數将近時再做打算。
眼下當務之急還是阿玉的屍骨。
即使是傳說中的仙人,想要肉白骨活死人,也必須得有屍骨才行。
金丹成了以後,身體裡的靈氣比之往日多了十數倍,身體靈氣充盈,一直栖息在他眼睛裡的魔魂便待不下去。
罵罵咧咧躲進了靈台。
一個清晨,他調息結束睜眼,陌生的人間擠入他的眼裡,他第一反應是吵鬧。
一瞬間将他帶回得知阿玉身死時的那個日子。
風聲蕭蕭,人群叽喳,所有的聲音朝他用來,唯獨沒有阿玉的消息。
就和如今一樣。
橫秋劍府外,到處都是來往匆匆的劍客。
容與長睫顫了顫,垂眼看向案桌上的那柄玉劍,心頭橫生的波瀾,才慢慢平靜。
那柄玉劍裡是阿玉的元嬰殘魂。
這玉石他選了好久,請人打磨成劍。制劍的人初聞他要做一柄玉劍,都覺得他是腦子壞了,這玉石易碎,如何能當劍使。
見人不願做,他便自己抽空,廢了無數玉料練習後,自己親手做得。
如今,也是頭一次看見這玉劍模樣。
做得還是有些粗糙。
不過阿玉的元嬰殘魂似乎很喜歡。
在玉劍裡安靜地流動着,襯得玉劍靈氣逼人,不似凡物。
他看了一會兒,将手覆上去,似乎是能感覺得到他的氣息,玉劍裡的殘魂亮了亮。
“阿玉。”
他輕歎一聲,将玉劍抱入懷中。
玉能養魂,等他将阿玉的屍骨找回,殘魂加上屍骨,他心裡便更有些指望。
恰如初春化冰,一片寒意之中,生出些許綠意。
——
魔魂卻見不得他好過,總會想些辦法找不痛快。
阿玉死時,他生了殺意。
殺意難抑,他硬生生将一寸一寸殺意按下,靠的也不過是那一點執念。
因而殺意雖按下,卻未除根,像是潛藏在暗河下的荊棘,稍有不慎,便會叫人鮮血淋漓。
魔魂便總是想方設法挑動這些潛藏的殺意,尤其是在他雙眼複明以後,時不時便會生出一些幻象。
普通修士修仙還會生出心魔,他靈台處有真正的魔魂,這所成幻象自然更為逼真。
魔魂最愛的,是化出阿玉身死之象。
有時是他獨自一人坐在屋内,上一瞬他手中的茶杯裡還是淺綠色的茶湯,下一瞬茶杯舉至唇邊,便生出濃稠的血腥氣息。
他垂眼,杯子裡淺綠色的茶湯轉至血紅。
再擡眼,屋子門口處,一個看不清面目,身着白衣的人,持劍将她對面女子的四肢砍下,最後又一劍砍下那女子的頭顱,頭顱骨碌碌地滾到他的腳邊。
他不認得這頭顱。
那頭顱卻開了口:“容與,我好疼。”
是阿玉的聲音。
“你要替我報仇!”
“你要替我報仇!!”
“你要替我報仇!!!”
那頭顱發出的聲音愈發尖銳,帶着滿滿的怨毒!
“你是魔尊轉世,為何不為我報仇!!容與!我要這天下為我陪葬!”
容與的臉色一點點變白,被他牢牢壓制的殺意在心裡生出荊棘,将他的心捅出血洞。
手中茶杯的血腥之氣撲鼻。
“要這天下…為阿玉陪葬…”
他一字一句重複着,喉腔處的灼燒感,讓他幾乎難以發聲。
飲血入魔……
隻要入魔,就能為阿玉報仇,何必如同現在一樣苦苦煎熬,去求一個看不到的結果。
容與面色不變,呼吸卻開始急促,眼前也漸漸被血色籠罩,開始模糊不清。
“我從不舍身救人,我的命對我來說很重要。”
模模糊糊有聲音自心竅處傳來。
“容與,求死入魔,尋生拜仙。我如今入魔是死心後想求一個解脫,可大多數人若想尋生路,還是拜仙好些。”
是阿玉曾經在道觀和蓬萊地界時與他說過的話。
眼前的血色一點點淡去。
心口處的荊棘被他一枝枝折斷。
他噴出口血,眼前的幻象一點點褪去。
但卻沒有結束,魔魂因他的固執而惱怒,也越發變本加厲,開始不分場合地構造幻境。
有時他走在大街上,眼前之景就開始發生變化,街道裡走動的人一個一個停下來看着他,面目逐漸模糊。
“容與。”這些人都用着同一個聲音喊他。
然後接二連三死在他的眼前。
就這樣,每日反複上演着同一場戲碼。
直到某日,他坐在臨江酒樓的頂層,還未坐上一盞茶的功夫,眼前的江景便毫無意外變成一片血色,而耳邊也響起了熟悉的哀嚎。
這一次他仔仔細細感受着心底瘋狂往外滋長的殺意,認認真真地看完了魔魂為他化出的幻境。
然後起身坐到了窗邊,輕歎了一聲——
“……不如同死。”
身子輕輕後仰,從窗邊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