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更能體會到陵陽的話——若事情處于既定的走向之下,是否周圍人的情緒便是影響最終結果的重要一環?
其實,現目前這個情況下,他完全可以選擇直接單槍匹馬地拿下那個寨主,因為那才是操控這些地縛靈的源頭。
但...
他處在衆目睽睽之下。
他處在天地的大義之下。
他處在那虎視眈眈之下。
即使明知是局,也隻能...
當然,他也有心試上一試,那枚他的身體居然會選擇吞下的丹藥,到底有着怎樣的作用。
這...其實還有那麼點神農氏嘗百草的意思。
但所帶來的結果,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的确能夠感覺到,疲乏被大大地緩解了。
也能感覺到,似乎身體裡有了源源不斷的力氣支持。
但...這就像以前他為了教務而常常喝濃茶一般。
在當時,的确是解了乏,有了精神。
但過了那麼一段時間,卻獲得的是翻着倍的疲倦。
還不如打坐一刻鐘恢複精力來得好。
可有些時候,那樣不被打擾的一刻鐘,也是一種奢侈。
于是,隻能在一條明知道是錯誤的道路上行走着。
這...
霄河劍的光影明明滅滅。
陵越的呼吸聲也漸漸粗重。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放大一般,傳入了百裡屠蘇的眼中,耳中。
再一次,玉手握緊了焚寂。
察覺到焚寂氣息的異常波動,陵越分心看向百裡屠蘇。
這一次,百裡屠蘇與之前一樣,又一次變作了焚寂不說,整個人都像是化作了一團黑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燒着。
尤其,此刻百裡屠蘇的黑睛,也變作了蒸騰的火焰。
目光,充滿了無比的怨怼和滔天的恨意。
僅僅隻是一瞥,也令人心涼。
陵越的喉頭不自覺地滾了一下。
衣衫也被後背驚出的冷汗一沁。
渾身都是幽涼。
霄河劍似乎感覺到了陵越的變化,但卻光芒更加逼人。
即使那寨主的臉白得近乎素練,在此刻百裡屠蘇的眼中卻紅得像血。
運足氣力,将那焚寂高高舉起。
沖着那寨主就是一劈。
焚寂劍氣蕩過,還真是摧枯拉朽,寸草不生。
——寨主身亡。
——地縛靈全部變作熒光點點,四處逸散。
——陵越被掀在地。
——歐陽少恭一臉驚恐,摔倒在地。
——風晴雪和方蘭生,乃至那些百姓也都被氣浪掀翻。
雖然這麼一劈,的确驚豔天地,但...
又一次,百裡屠蘇眼睛一閉,身子一軟,轟然倒下。
陵越遠水解不了近渴,隻得擔憂地喊上一聲:“屠蘇!”
其聲凄厲,似經萬般悲傷之痛。
擒賊先擒王。
的确,将寨主這個操控者滅去之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但...
事情并沒有結束。
很快,那些逸散的熒光點點在那濃霧肆虐之中,像是星星般,集結成銀河的模樣。
看起來,倒是光華璀璨。
那些百姓的目光也被這樣的奇景給吸引了去。
當然,方蘭生也被吸引了。
隻是,此刻的他并未覺得這東西很好看,反而覺得是要大禍臨頭。
如同呼應般的,地面不再震顫。
那熒光點點也大放光芒。
裝點着那姜黃色的霧氣。
頗有幾絲沙中淘金之意。
風晴雪看着這樣的奇景,面色冰寒。
這...
實在是太像幽都的忘川了。
忘川...
忘川...
無數魂靈流淌而過逐漸忘記前塵的河...
忽而,風晴雪的眼睛瞪大。
迅速看了倒下的百裡屠蘇一眼和被焚寂殃及的歐陽少恭和陵越一眼。
再看向那熒光點點,那顆心直直往下沉。
連忙爬起來,沖出去。
方蘭生瞧着風晴雪的模樣,淺淺皺了皺眉。
出于直覺,方蘭生覺得,現在的情況變得更加棘手。
雖然不知道那些熒光點點聚集起來,到底是何含義,但...
他覺得,百裡屠蘇攻擊那個寨主是一個很糟糕的決定。
雖說擒賊先擒王,就連他都知道那個寨主是操控者,但...
有牽制,其實反而更能做成事情。
沒了牽制,這些熒光點點就像是散兵遊勇,恐怕更難對付。
若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反而更是個解決目前困境的辦法。
又或者百裡屠蘇和陵越聯手以劍陣一類的東西,斬斷地縛靈真正的源流——地脈流向。
這些或許才是辦法。
但...
百裡屠蘇如此選擇,這就...
不過,他倒是也理解百裡屠蘇的選擇。
在這種百般的糾纏之下,誰也不會有這個耐心去多想想的。
隻是...
這風晴雪...
在這個時候跑出去...
若是如此,基本上可以确定那個寨主并未危言聳聽,以及這風晴雪的身上的确隐藏着秘密,還有現在所有人的悲慘都應該是拜風晴雪所賜。
這百裡屠蘇和陵越反複昏迷,戰鬥艱難。
一次又一次波動着風晴雪的心弦。
但也看得出,風晴雪在乎的那個人是百裡屠蘇。
此番情形下...
難道是風晴雪終于邁過了心頭的那個坎兒?
令風晴雪三緘其口的身份問題确實也抵不過“愛”?
這...
不過,若真正問題的源頭在風晴雪身上,她不上,難道還真讓百裡屠蘇和陵越殒命嗎?
這分明就是耗着兩者性命的局。
看樣子...應該是要安全了。
想着這些,方蘭生眉間的結慢慢松開,但卻将許多想法壓在了心間。
方蘭生思索間,青玉司南佩像是也被那酷似銀河的熒光點點給吸引了,竟自行以尾指向那處。
風晴雪沖進院落之中。
手握巨鐮。
看向那熒光點點。
暗運氣力。
準備以巨鐮為所有人開辟一條生路。
但忽而這些熒光點點卻糾集成了一團,酷似太陽,大放光芒。
令衆人都有些一時睜不開眼。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風晴雪臉色更沉。
無法,風晴雪隻能閉上眼,默念咒術。
很快,就從她的眉心漫溢出一抹白色和一抹藍色的流光來。
白色的流光似利劍,直沖地下,進入地脈。
另一抹藍色的流光化作了一張藍色的漁網,将那團熒光點點全部兜住。
但那些熒光點點卻不會就此作罷。
使勁沖撞着那藍色的光網,碰撞出密密匝匝的火花來。
方蘭生看着這一幕,右手不自覺地摸上了青玉司南佩。
忽而,心口那發悶的感覺都一哄而散了。
百姓也有了一種周身舒泰的感覺。
連帶着百裡屠蘇,歐陽少恭,陵越的身體也有了一絲松快。
隻是昏迷過去的百裡屠蘇,并不知曉。
不過,在陵越眼中的那種黑色蒸騰着的火焰,卻被一層白色的霧霭包裹着,将其漸熄。
風晴雪的靈力十分特殊,既帶有人族的特性,還帶有女娲一脈的特性。
如此特殊的靈力,自然也将幾乎處于強弩之末的陵越吸引了。
其實...
方才并非百裡屠蘇忍無可忍,這才...
而是陵越的力量快要耗盡,百裡屠蘇才...
此刻,有了屬于女娲族的再生之力,陵越當然也被愛屋及烏的關照了一下。
之前,被掀翻在地的陵越,感覺到呼吸都是有些費力的。
但現在有了女娲族的療愈力量,這呼吸都變得順暢了不少。
隻是,這眼皮還有千斤重。
想要睜開,卻是個有點艱難的事情。
不過,陵越還是選擇了睜開。
剛一睜開,他并未急着去關注風晴雪的情形。
他知道此刻在施法的是風晴雪。
他首先關注的,肯定是百裡屠蘇。
隻見此刻焚寂雖然依舊泛着紅光,但在這層紅光之上卻有一層白光覆蓋,模模糊糊的,像在紅綢之上蓋上了一層白紗。
此刻,也能隐約的感受到焚寂的平和。
再一看,百裡屠蘇也倒下了。
這是使用焚寂後,脫力造成的。
與此同時,方才那若行走的黑色火焰般的百裡屠蘇,此刻也被一股溫和的力量籠罩着。
陵越知道,這就是屬于女娲族的力量。
但與此同時,陵越也對此有些疑惑。
若當年對焚寂施展禁锢之術的确實是女娲,那麼屬于女娲族一系的力量,就肯定對焚寂有克制的存在。
但為何...
陵越正欲想下去,但卻感覺到了一抹非常不經意的目光。
他不用猜測,也知道是杏黃色的長衫在打量着他。
于是,那眼睛便半真半假地開開合合,一副力竭卻又根本放不下百裡屠蘇的模樣。
歐陽少恭自然是裝作首先被風晴雪的施法給吸引了,但實際卻在關注着陵越。
瞥見陵越那個心痛又無能為力的模樣,眼底也并未流露過一絲快意。
反而是快速将目光收回,專注地看着風晴雪,以一個凡人仰望天神的模樣。
既要阻止地脈往此處彙聚的力量,還要将所有的地縛靈一網打盡,這對此刻在這幾人中,法力就比普通人方蘭生高一些的風晴雪來說,确實吃力。
尤其這地縛靈與地脈之間有着很強的聯系。
要斬斷,還要雙管齊下。
這...
很快,風晴雪的嘴角就被一抹蜿蜒而下的殷紅裝點。
風晴雪因施法而不斷地力量輸出,感覺到心口刺痛。
但她卻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否則不僅僅要遭到反噬不說,還會使得這些地縛靈吸取她的力量,變得更加強大。
最終便是個大家都死在此處的結果。
她也隻能像陵越一般的忍耐着。
掐算着陣法形成的時間。
一點一點地挨着。
單薄的身軀,卻要扛起女娲般普度衆生的使命,這委實太難。
風晴雪的身子有些搖晃。
眼前也隐約有些模糊。
但風晴雪依舊挺直腰背,咬牙堅持着。
力量越輸出越多。
風晴雪的臉色也越發灰敗。
硬是沉下一口氣,在陣法形成前夕,續上一股力。
待得地面忽而白光以地脈的形狀亮起,藍色的光網也緊緊将熒光點點囚攏,再是一股強力。
瞬間,整個院落亮如白晝。
光亮又一下熄滅。
伴随着光亮熄滅的,不僅僅有風晴雪軟倒的身軀,還有徹底暗淡的熒光點點。
一切幾乎塵埃落定。
軟倒在地的風晴雪,覺得胸口猶如刀割。
鮮血像不要錢似的從口中湧出。
此刻,她所能做的,僅僅就是蜷起身子,用毫無血色的手緊緊抓着胸口的衣襟,痛苦地皺着眉頭,心頭念着若現在她都有這麼痛,那每到月圓之夜都要煞氣發作的百裡屠蘇,又該有多痛...
眼淚在那倔強的眼中打着轉,最終還是順着眼角滑下。
浸潤着這一片土地。
淨化着污濁。
歐陽少恭當然沒有“料到”會變故橫生,幾乎是朝着風晴雪爬了過去,一時之間連同醫者的淡定都像是被那些地縛靈給吃了,慌亂又驚訝,都給破了音:“晴雪!”
風晴雪此刻當然已經力竭,隻能有氣無力地看向歐陽少恭,試圖表現得沒那麼遭:“我...我沒事...”
目光投向遠處:“蘇蘇他...”
但話還沒有說完,風晴雪的身子猛然一顫。
瞬間,似乎一切都靜止了。
歐陽少恭一愣,幾乎是屏住呼吸,顫抖地伸出手去,試探風晴雪的鼻息。
倒是幸好,雖然微弱,卻也不至于變作靜止。
歐陽少恭以手撫膺,長長地舒了口氣。
又有些身子發軟地連滾帶爬把風晴雪半拖半拽到方蘭生的身邊去。
剛一放下風晴雪,歐陽少恭都險些一個踉跄,跌下地去。
倒是早已爬起來站着的方蘭生扶上一把,才不至于狼狽。
歐陽少恭感謝地沖方蘭生笑笑。
方蘭生卻看向地上躺着宛若屍體般的風晴雪,繼而又蹙着眉,看向歐陽少恭:“少恭,這...”
歐陽少恭深深吐息一口,輕輕拍了拍方蘭生的手背,聲音雖是有一點嘶啞,但還是撿回了屬于醫者的鎮定:“現在這裡并沒有多濃郁的霧氣,我從阿越那裡聽來了龜息術的要訣,你聽着...現在,你立刻就去找人來搭把手。我先去找孫小姐和魯小姐。”
方蘭生一想方才的情形,連忙應下:“好~”
又囑咐了歐陽少恭兩句,這才放歐陽少恭離去。
待得歐陽少恭走後,方蘭生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風晴雪。
隻見風晴雪嘴角的血雖不再流淌,但也未曾幹涸。
眼淚也還是順着風晴雪的眼角流下。
想着風晴雪的血應當是個大麻煩,方蘭生從懷中掏出了一張手絹兒來,将風晴雪嘴角的血污打理幹淨。
又四下一瞧。
有個燭台。
連忙把這手絹兒燒了,這才領着這些百姓離去。
離去之時,還遠遠看了百裡屠蘇和陵越一眼。
此刻,依舊百裡屠蘇昏迷着,陵越癱軟在地,眼睛要閉不閉,始終看向百裡屠蘇的方向。
陵越如此模樣,隐約地令方蘭生心口有一絲發悶。
但方蘭生也知曉,現在絕不是考慮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遂按照歐陽少恭的叮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方蘭生那有些微妙的目光,仿若一根針。
雖然時間短暫,但還是刺了陵越一下。
陵越心中暗生奇怪,但卻裝作舊樣。
方蘭生領着那些百姓離開,陵越也稍稍舒了一口氣。
如此,沒了觀衆,便也不會再那麼束手束腳。
此刻,他也有些明白,為何陵陽要說,其實百裡屠蘇和他的離開,是一件好事了。
若在出了肇臨這樣的事之後,還在天墉城這麼一個劇場裡,還有天墉城弟子這麼一群觀衆,事情無論如何處理,首先都得被冠以冠名堂皇的名義。
而往往這個冠冕堂皇的名義卻是真正的殺人屠刀。
那些高牆之中的鬥争,他雖然沒有親身經曆,但也在天墉城中有過類似手段。
如此模樣...
陵越都不由在心底裡道了一聲——先生确實是先生,果真厲害!
歎過之後,陵越也收攏了神思。
他是來破局的,不是來感慨對方的局究竟布得有多麼厲害的。
現目前...
陵越的眼睛暗了暗。
歐陽少恭與方蘭生分别之後,便一個煙囪挨着一個煙囪地去尋找。
畢竟...
他不是那個有追蹤術,知道孫月言和魯逸可在什麼地方的人。
當然,隻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去做。
當歐陽少恭尋摸到第三個煙囪,也就是那個寨主押着風晴雪出現的煙囪内屋時,聽見了抽泣之聲。
便放輕了腳步進去。
将将來到轉角處,就瞥見了孫月言出行最愛穿的淡綠色羅裙。
再打量了一下房間的陳設,歐陽少恭眼底流淌過一絲莫名的光。
繼而又有些跌跌撞撞的,慌慌張張的,往房間裡側而去。
聽見這種腳步聲,孫月言根本就沒有回過頭來确認到底是誰來了,就驚恐地捂着腦袋,崩潰地大喊:“啊~~~”
好像這樣,便能将野獸驅趕。
歐陽少恭被這樣的叫聲差點刺得耳朵爛掉,但瞧着孫月言那個有點瘋瘋癫癫的樣子,又極輕微的有一點理解。
“孫小姐,你冷靜些~”匆忙跑去顫抖不已的孫月言身邊,将一雙溫暖的手放在孫月言的肩頭,用力地捏了捏之後,歐陽少恭這才溫聲道,“我是歐陽少恭~”
也許是肩部傳來的溫暖的溫度。
也許是歐陽少恭那非常獨特的嗓音。
崩潰的喊叫聲漸止。
“...是歐陽大哥...”孫月言顫着眼睫,怯生生地仰起頭來。見得真是歐陽少恭,一下從蜷縮成團變作撲向歐陽少恭的懷中,眼淚根本止不住,“嗚嗚嗚...”
歐陽少恭此刻收起了禮不可廢,溫柔地讓孫月言在他的懷中舒服一些,輕輕撫着孫月言的背,試圖讓孫月言的情緒稍稍平複:“孫小姐莫哭,危機已經解除了。等着小蘭找人來安排,我們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