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下了一整日,到傍晚才有些收斂,念奴湖畔一橋頭上,有兩位少女撐傘而座。
小的那個似有些疲憊,打了個寒顫,看向身旁那個大的,“阿姐,今日好像沒客人了,要不我們回家吧?”
陸遙歌抱琴的手有些酸,索性将琴放在腿上,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頭。
“明日父親差阿弟取月錢,給了他的話,我們是否還有剩餘?”
“有的!”分明才十二歲,陸遙欣的臉上有着超出同齡人的懂事,“姐姐,交了月錢,我們還能剩下大概一周的飯錢。”
雖然不多,但隻要等明日天放了晴,自然會有客人來聽曲,姐倆的日子就總能過下去。
而眼下春雨連綿,實在沒必要讓小妹陪着受罪。
“欣兒,收拾下東西,我們回住處。”
“好嘞!”
陸遙歌将琴背在身上,隻撐起一把紙傘,遮在妹妹頭上,笑着看身旁小人忙碌。
不知不覺間,也不知是誰肚子“咕咕”叫了一聲。
兩姐倆面面相觑。
倏爾,又異口同聲地笑了起來。
“餓了吧,小妹,”陸遙眉眼彎彎,朝前面不遠處的包子攤指了指,“去買個包子吃吧。”
陸遙欣順着包子攤的方向看了眼,舔了舔嘴唇,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還是算了阿姐,回家吃饅頭也一樣的……”
“看你瞅包子攤一下午啦。”
陸遙歌蹲下來,把傘塞在陸遙欣手上,摸了摸阿妹的臉,有些心疼。
“跟我這些日子,你都餓瘦了,是姐姐沒照顧好你。”
“沒有的事,阿姐向來待我是極好的!”陸遙欣嘟囔着嘴,解釋道,“我要向阿姐學習!賺錢養家!”
陸遙歌聽後心中一酸,将眼前的小姑娘摟入懷中,喃喃道:“阿姐不需你賺錢養家。等日後有錢,阿姐一定讓欣兒和尋常娃娃家一樣,學知識上學堂。”
二人手挽手,在包子攤前買了包子。
回身往橋頭走的時候,陸遙歌發現一身穿胡服的男人早已等候在一旁。
這男人面相實在有些兇烈,臉上一條長長刀疤,從眼尾一直延伸到另一側嘴角,疤痕深剜在皮膚裡,就連向來不以貌取人的陸遙歌,都覺得此人十分面目可怖。
那男人看姐倆走來,嘴角一撇,顴骨上揚:“吾來聽曲。”
陸遙歌一愣,心想這胡人中原話說得挺标準。
還沒來得及回應,身旁的陸遙欣竟一邊捧着包子,一邊雀躍答道:“能的能的,客官您想聽什麼曲?”
“玉樹後/庭花。”
陸遙歌心下一沉,再次确認:
“閣下要聽的,可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那首玉樹後/庭花?”
男人嘴角嗤笑,目光冷冷:“正是。”
小妹陸遙欣嘴裡還嚼着吃食,以為終于等來聽客。
她将裝有包子的幹荷葉小心放到一旁,一雙小手擡起月牙凳,麻利地擺在男人身前,“客官,您坐。”然後擡頭看向陸遙歌,沒顧被春雨打濕了衣衫。
陸遙歌朝她搖了搖頭,上前牽起陸遙欣的小手,把小妹拉回自己傘下。
“抱歉,客官,這首歌唱不了。”
那胡人一愣,緩緩從回鹘裝裡掏出五兩銀子,丢在地上。
陸遙歌卻沒說話,任那銀子被雨水打濕。
“怎麼,嫌少?”男人說罷,又丢出五兩,不耐煩道,“十兩聽一曲,總夠了吧?”
“客官,您換一首吧?”陸遙歌擡起頭,面上依舊守着歌女的禮儀,“後/庭花這首歌,民女唱不了。”
“怎麼唱不了?”
“寓意不好。”
這幾日,大家總傳胡兵在邊境聚集的謠言。
這胡人竟在此刻想聽喪國頹廢之曲,想必是存心的。
“汝等歌女,位卑人賤!不是客人點哪首,便唱哪首?”男人冷笑,一雙蛇眼看向陸遙歌,“爺今日,就想聽這曲!”
“本應如此,但也有例外。”
陸遙歌彎下腰,拾起腳邊銀子,直直看向對方:“歌女,雖位卑人賤,卻也是皇的子民,百姓的同袍,唱不出喪國之音。”
說罷,她上前兩步,将銀子置在月牙凳上,“客官,您走好。”
“豈有此理!”
男人鐵青着臉,彎腰抓起銀子便要走,可剛走出兩三米遠,許是氣不過,又轉過身,沖回來,馬皮短靴狠狠踏在裝有包子的幹荷葉上。
“賤蹄子!賤蹄子!”
包子被踩得四分五裂,肉汁四溢,混在傍晚的雨水裡。
“阿姐!”陸遙欣吓了一跳,慌忙撲向陸遙歌懷中。
“沒事,有我在!”陸遙歌也被吓到,雙臂緊緊護住小妹,目光死死盯住男人。
對方發洩完,許是覺得欺負兩個少女無趣,便憤恨離開。
陸遙歌這才松了口氣。
“欣兒,”她松開手,摸了摸小妹的頭,“阿姐再去給你買包子。”
“阿姐,我怕,”小妹卻拽住她衣袖,渾身發抖,“我想回家。”
“好,我們回家。”
說是回家,卻也隻是個夏天漏雨、冬日漏風的破草屋。
自從成為歌女,陸父便以敗壞門風為由,将兩個女兒趕走,隻叫小兒每個月來取月錢,用于他和姨娘的吃穿用度。
可憐兩豆蔻少女,毫無自保之力,隻能以賣唱為生。
陸遙歌帶着妹妹下了橋,沿湖畔走了幾步,隻聽一聲“姑娘,請留步。”一墨衣少年,從身後蹿了上前。
陸遙歌第一反應是以為那胡人遣人報複來了,連忙護住身旁小妹。
“姑娘莫怕,”少年連忙解釋,揚了揚手裡的包子,“這是我家公子請你們吃的。”
陸遙歌一愣,順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在不遠處停着一輛華麗軟轎。現在心軟的富貴人家可真不多了。
“我家公子說了,如今這世道不太平,胡人作威作福,姑娘和你家阿妹要多多當心。”
說罷,将手中包子塞到陸遙歌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