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歌想起來了,給崔六毒酒那天,這胡姬就坐在崔六身旁,當時為支走這胡姬,陸遙歌還特意給了她一錠銀子。
回纥敞看似風流倜傥,胡姬酒肆裡的胡姬們卻很怕他。能在秋社這樣的節日裡,陪伴在他左右的女子,想必對他而言,是比較重要的。如此一想,陸遙歌不禁擡眼,又細細地打量起了兩人。
“這樣的良辰美景,”回纥敞身旁的胡姬擡頭,眼中帶着疑惑,“公子為何不陪意中人,共賞社舞?”
“我一異族男子,卻在她們中原的社廟裡,讓胡姬們扮作女巫,跳那祈禱天下太平、風調雨順的社舞,”回纥敞低頭,意味深長地笑笑,“以她聰明又耿直的性子,恐怕會更加反感我吧?”
“我們胡姬,怎就跳不得他們中原的舞?”胡姬不解,繼續說道,“那女子若真心喜歡您,又怎會在乎這些?您難道……還未向她袒露真心?”
回纥敞執扇的手頓住,思索着同伴的話。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怕被陸遙歌拒絕,還是擔心她得知全部真相後,會對他生氣。
“像您這般豐神俊朗的男子,放眼整個長安城,都是鳳毛麟角,就算跟他們中原士族的貴人們相比,您的财富和能力都是無人企及的……”
見回纥敞未回應,身旁胡姬歎氣,語氣打抱不平:“公子又何必單戀那一枝花?就連澄王都想跟您結親,把他金貴的表妹嫁與您……思來想去,都要比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商女強上不少。”
“休要胡言!你忘了你那個爛攤子了?”回纥敞面露嗔色,開口斥道,“你那個負心郎,原以為是個硬骨頭,沒成想,打他幾下,就吐出個破鋪子給我。哪怕是百年的鋪子,小爺我也不稀罕,可那是個吃銀子的爛攤子。若不是遙歌幫忙處理,你我都會中了那負心郎的計!”
“怪我多嘴……”那胡姬立刻低下頭,眼中有淚花,“若不是您當年好心收留,我早已是孤魂野鬼……如今您又解救我第二次,已是我的再生父母,但今日與您說的話,也都是衷心為您着想。您若真心喜愛那中原女子,何不親自向她表明?她再特别,亦是個普通女子,總會有缺少和想要之物。”
胡姬并不了解陸遙歌,卻也真心實意地為自家主子出謀劃策:
“您何不将那金銀珠寶皆贈與她。房子、轎子、奴仆也通通相贈。若還不行,就舍下幾個旺街上的旺鋪,世人皆說好女怕纏郎,您這般赤誠慷慨,還怕無法俘獲那中原女子的芳心?”
回纥敞卻隻淡淡搖頭,“你太小看她了。”
除了陸遙歌本人,整個胡姬酒肆的胡姬都知道,回纥敞是故意接近陸遙歌的。
回纥敞初來長安那年,身無分文。
當時,他的父親養了一百個“棋子”當義子,而他就是其中一個。他們有的留在家鄉,有的散落在中原的各個角落,有的病死餓死,有的靠偷靠搶。
而那年冬天,長安下了最大的雪,這場雪險些奪取他的性命。
街道人煙罕至,隻有白茫茫一片的雪。
回纥敞瑟縮在念奴橋的橋洞裡,身旁是又餓又冷的同伴。兩人一邊望着洞外鵝毛般的大雪,一邊哆哆嗦嗦地想着去哪裡讨吃食。
可他們雖會中原話,長相卻頗為“異域風情”,沒有願意收留他們的人家。
洞裡漆黑冰冷。沒多久,在橋洞的最深處,傳來一聲聲動物幼崽的哀鳴。
兩人互相看了眼,哆哆嗦嗦地向橋洞深處探了探,驚訝地發現一隻流浪狗,還有不知何時下的一窩狗崽子。
那狗骨瘦嶙峋,生下的崽子們嗷嗷待哺,眼睛都還未睜。
那母狗先是朝着二人搖尾,企圖用讨好換來一點吃食。可它哪知,回纥敞和同伴也已是窮途末路之輩,和這母狗一樣,可能都活不過這個冬天。
同伴早已餓急了眼,并未可憐母狗的讨好,紅着眼便向它的狗崽子們撲去,抱着一隻還未睜眼的狗崽便要去咬,卻被回纥敞一拳打倒在地。
同伴雙眼猩紅,趴在地上,朝回纥敞嘶吼:“你在做甚?”
“殘害幼小生靈,非君子所為!”回纥敞已餓得沒有力氣,聲音裡帶着虛弱。
同伴擦去嘴角的血,亦無力再坐起來,卻用全身力氣嘲笑起回纥敞來:“百人之中,你最虛僞!義父教我們中原話,學習中原禮儀,是為他所用,成為他的棋子。如今我們身無分文,即将餓死,暴斃于這茫茫大雪之中,已毫無價值可言,你還要做甚的君子?”
“你若想死,便去那洞外死去!”回纥敞使盡全身力氣爬到流浪狗和幼崽身邊,張開雙臂護住它們,“無論怎樣,我都會想辦法活下去,亦不會再讓你傷害這些生靈!”
他的雙臂顫抖着,哆嗦得不成樣子。
不知是太冷還是太餓,亦或是擔心同伴下一步的突襲,回纥敞就這樣保持着姿勢,等啊等,卻再也等不到同伴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