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之下,明無月看不清楚陳之钰的神色。
她道:“殿下......”
她不知道陳之钰是什麼時候出來,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了那裡。
她擡頭看他的眼神帶着幾分顯而易見的卑怯。
這樣的眼神,逼迫着同她相視的人忍不住生出幾分對她的垂憐之意。
月光落在她的背上,她的背影更顯單薄。
她在他的面前總是這樣,将自己擺到了最低點,以求取他的垂憐。
陳之钰将她方才舔舐傷口的動作盡收眼底,黑暗之中,他又看到了自己。
他被人欺辱到傷口破裂流血之時,也同她這般,一個人在暗處,在黑夜中,舔舐着那處皮開肉綻的的傷。
母後死後,繼後苛待,陳之齊總是想着法子去折磨他,他眼紅他的太子之位,覺得是他搶走了他的位子,他得不到這個位子,就将氣全都撒到了這個搶了他位子的人身上。
所有能夠折辱人的法子,他都要往他的身上用一遍。
陳之钰的良善,早就在十歲那年,一天又一天的欺辱之中,以及父皇一次又一次的視而不見之中,消失不見。
他喜愛白衣,好像穿上了這衣服,就能藏住他那一身的污穢,好像他還是那樣幹淨。
一國太子,卻宛若世間最卑劣的囚徒,惹人生笑。
陳之钰發現,明無月在旁人面前總是那樣強勢,強勢到了誰欺負她,她都可以動手打回去,饒是天下人錯了,也不會是她錯了。
可是為什麼......
在他的面前,她卻總是讓他能夠看到從前的自己。
那個太沒用的自己。
一片死寂之中,隻有兩個人淺淡的呼吸聲,陳之钰忽然出聲問道:“疼嗎。”
簡簡單單兩個字,叫人聽不出來什麼情緒。
明無月在斟酌如何回答,她怕說錯了話,陳之钰就要頭也不回地回了屋。
她來回斟酌,可實在不知道該去怎麼回答。
最後還是實話實說,“疼......”
“很疼......”
陳之钰又問她,“冷嗎。”
明無月“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卻聽陳之钰極笑了一下,這笑很淡,幾乎叫人捕捉不到。
他道:“為什麼不回去。”
既又疼又冷,還跪在這處做些什麼呢。
明無月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但她還是如實回答了陳之钰的話。
“因為殿下,生奴婢的氣了......我,我不是......”
她有些語無倫次的想要解釋些什麼,她想說,她不是故意的,可這話說到一半,卻又這樣卡在了喉嚨裡。
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去說那些的嗎。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不敢再去騙陳之钰了。
不敢再在這件事情上面編一些哄騙他的話了。
她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又開始落了淚。
在陳之钰的面前,她好像格外喜歡去哭,因為她私心以為,他見了眼淚會心軟一些。
她道:“殿下,對不起,奴婢不該,故意提起‘母親’二字的。暖玉雖不是母親留下的,但對我也很重要,它是我姐姐留下的遺物,是我最最珍貴的東西。”
現在這樣的情形,已經不再隐瞞些什麼下去,倒也不如全盤托出,實話實說。
她彎下腰去磕頭,聲音懇切,“我知殿下也失去了皇後娘娘,故意說這是母親的遺物,是因為想要殿下由此及彼,傷心難過,從而懲治易霞。殿下,我......當真是氣昏了頭,隻想拉着她死了賠罪,才有了邪心......”
她什麼都同陳之钰說了,她利用他,她用“母親”,這極其沉重的兩個字去利用他。
他們都沒了親人,她不會不知道這兩個字對陳之钰意味着什麼。
可氣在頭上,她卻還是說了。
陳之钰聽了明無月這一席話,手指止不住攏得越緊。
她很聰明,知道他在氣什麼,也知道他對什麼事情耿耿于懷。
“進來吧。”
明無月本來以為陳之钰聽到了這些話會生氣,她本也都準備承受他的怒氣。
可卻不承想,他讓她進去。
明無月還沒有回過神來之時,陳之钰就已經往殿内大步邁去。
她馬上起身跟了進去。
跪了太久,腿腳發麻,她有些一瘸一拐地跟在了陳之钰的身後。
殿裡頭太黑,明無月根本辨不清路,陳之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她連他的一絲身影都不曾看到。
她試探性地喚他道:“殿下......”
上一次書房之中,陸舟也在的那一回,明無月也是這樣看不清路。
這回比上一回還要黑些,上一次好說外頭也燃了燈,可今日整座宮殿都陷入一片黑暗混沌。
那日她也如今日的一般喚他。
可這一回,陳之钰卻不像是上一回那樣回答于她了。
她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沒有聽到他的任何回答。
他就像是在同她置氣似的,故意不發出一點的聲響出來。
明無月沒有聽到陳之钰的回答,也猜出來他許是還在生悶氣。
她不甘心,又喚了他一聲,這聲音聽着比方才還要柔一些。
過了片刻,明無月似乎聽到一聲歎息聲傳來,她不知道陳之钰在何處,隻聽到這聲音是從周邊傳來。
她想要動身去尋人,然而才走出幾步,卻不知腳邊是磕碰到了什麼東西,倏地撞入了一個堅硬的懷抱。
陳之钰方才本不想出聲,但聽到她又喚了他一遍,終是歎了口氣,準備開口。
可還沒有來得及,她卻不知道是磕到了椅子還是何物,直直往他身上撞來。
她的身子很軟,就像是一灘水撞了上來,陳之钰雙手垂在身側,有些僵硬,竟忘了該如何動作。
陳之钰有些惱,疑心明無月這回又是故意的。
他在這些事情上面,總是有些遲鈍,可是還沒反應過來之時,明無月就已經從他的懷中脫身而出,恍若方才的一切都是錯覺。
人脫身了之後,陳之钰卻又蹙起了眉頭,上一回不小心抓到了陸舟的胸口,也不見她撒手撒得這樣快,怎到了他這裡,便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
明無月晃過神來,忙道:“對不起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往陳之钰的懷裡撞去了且不說,況她現下身上髒污不堪,太子如此喜白,想來同她阿姐一樣,是個潔癖深重的人。
她現在身上有多髒,隻有她自己最清楚明白。
明無月立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頭都快垂到了地上。
可過了一會,也不曾聽到陳之钰責難出聲。
寂靜中,忽響起來“啪”的一聲,是火折子打開的聲音。
火燭燃起,殿内不再是一片昏暗,明無月沒能适應突然襲來的光線,下意識擡袖遮眼。
待眼睛舒服了些許,她放下了手,睜眼去尋陳之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