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人是皇後的父親,許次輔。
他上了年紀,約莫有六十,聲音沉沉,一舉一動老态龍鐘。
“父親......”皇後被批,委屈地看向他。
然許次輔卻不再看他,走到了正中央,直直朝着景甯帝跪下,他道:“陛下,是臣教子無方,慣得她不知天高地厚,這事,終究是皇後的過錯,陛下如何罰她都使得。”
他又轉向了陳之钰,聲音也帶了凄楚說道:“殿下,皇後全是鬼迷了心竅,你就算是念及養育之恩,便原諒她吧!”
硬得不行,來了軟的。
景甯帝沒有說話,看向陳之钰,顯然是在等他表态。
養育之恩。
陳之钰在想,他真的沒有聽錯嗎。
他竟然從他的口中聽到了“養育之恩”這四個字。
少年的冷白面龐在日光下如玉耀眼,他忽地發出了一聲冷笑,這聲幾乎是從喉中發出。
“次輔說的養育之恩是什麼?是永遠也不合身的衣服,還是從前在宮中馊掉的飯菜,又或者是說,是被殺掉的狗?”
什麼意思?
陳之钰這話是什麼意思。
隻見皇後面色突變,“胡說!休要胡言亂語!”
陳之钰卻懶得理她,他最後隻對景甯帝道:“全憑父皇處置。”
景甯帝看了陳之钰許久,也不知道這一刻是在想些什麼,他最後将視線移到了皇後的身上,他冷聲道:“皇後,你這次實在是太過分了。”
竟為了陷害陳之钰,連科舉都插手了。
他道:“皇後有失儀容,懷執怨怼,數違教令,宮闱之内,若見鷹鹯,即日起,禁足坤甯宮三月,無诏不得出。許灣,任工部尚書,擔次輔之位,本應該勤民愛物,卻教養無度,亦革職三月。”
沒有廢後啊。
還是有些可惜的。
許家根基深厚,卻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扳倒。
不過,這次連許次輔也受到了殃及,也算不錯。
景甯帝又繼續道:“皇後禁足期間,後宮事務全權交與淑妃打理。”
陳之钰眼中露出幾分看好戲般的神情,視線在皇後和淑妃之間來回流轉。
果見淑妃神色變化,她反應過來之後,便福身接受,眼中有止不住的喜色。
若論起出身來,淑妃自是不及皇後尊貴,可她得聖心,深受皇帝恩寵,這不,皇後禁足,這後宮便落到了她的手中。
這處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獨這王不為還沒有處置,見到景甯帝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王不為磕頭求饒,他磕頭磕得頭破血流,口中一直道:“賤民深知罪孽深重,若陛下要賤民的命,賤民引頸受戮,求陛下放過我的家人,他們是無辜的,是我被皇後蒙蔽,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過錯!”
景甯帝看着他冷冷道:“我方才給過你機會了。”
他給過他說實話的機會,可他沒抓住。
真是可惜了。
他看他若看一隻蝼蟻,緩緩從口中吐出三字。
“誅三族。”
王不為沒想到景甯帝竟如此無情,他一直磕頭,一直哭求,“陛下!求陛下放過他們吧,全是我一人之錯啊!”
皇後說了,隻要他肯為她辦了這件事情,往後他雖會沒了性命,可他一家人就吃穿不愁了。“吃穿不愁”,有什麼東西比這四個字還有吸引力,要知道說,這樣的世道,即便說他真中了舉人,也不一定能庇護一家老小吃穿不愁啊!
景甯帝擡了擡手,打算讓錦衣衛的人拖他下去。
但一直不曾開口的陳之钰卻忽然出聲道:“父皇......”
隻這兩個字,景甯帝就知道他想說些什麼了,他眯起了眼看向了陳之钰,問道:“你想說些什麼?替他求情嗎!”
陳之钰道:“兒臣以為,冤有頭債有主,将他五馬分屍也不為過,可實在是沒必要牽連三族。”
事情都該塵埃落定,可陳之钰偏要這個時候出來讨他的不痛快。
他實在是......不知好歹。
陸侯爺連連歎氣,想要将他拉回來,而一旁的其他大臣,則都做看好戲之态。
景甯帝看着陳之钰,眼中帶了幾分嫌惡,他道:“你非要這般婦人之仁?懦弱至極,不從你的母親身上學些好的東西,非要學得這樣無用。”
陳之钰的眉眼倏地冷了下去,父子二人兩兩相望,劍拔弩張。
“無用......原父皇是這樣看母後。”他呵笑了一聲說道。
景甯帝像是被戳及了什麼痛處,面目忽然變得可憎,他不再開口,拂袖離開了此處。
他走了。
那這三族是誅還是不誅了啊?
陳之钰看向了錦衣衛道:“父皇的意思是,不誅了。”
錦衣衛颔首應下,抓着王不為離開了此處。
這處的事情結束之後,沒了熱鬧去看,沒多久便散開了。
今日這場宴,皇後本是想要做局将陳之钰從太子之位上扯下,卻不想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雖後位沒丢,但,此等局面,已經是大敗。
陳之钰也沒再待下去,起身準備回宮。
“阿钰。”沒走出幾步,便聽到身後傳來了陸侯爺的聲音。
陸侯爺拍了拍陳之钰的肩膀,歎道:“這些年你受委屈了。”
受委屈。
光是他方才說的那些,陸侯爺便覺的是委屈了,可若他真将那幾年皇宮的生活扒開給他看,他又會如何做想?
不,他不會如何想。
而陳之钰,永遠也不會将他的傷疤扒開給他看。
若他沒有價值,陸侯爺是不會幫他,今日他願意為他說話,不過也是看到了他身上有可用之處。
可心中如此想,陳之钰的面上卻笑得極其溫順,他道:“不委屈的舅舅。”
聽着他話語之中帶着的淡淡的疏離,陸侯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便離開了。
陸舟就跟在他的身後,他笑着對陳之钰道:“阿钰,當真小瞧你了。”
今日皇後的書信為何會出現在那處,看陳之钰從始至終都不曾慌張過的樣子,陸舟難道還猜不出來嗎?
隻是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籌謀的?
是那天他去東宮,同他說了這事之後嗎。
他想到秋闱舞弊這事,或許是皇後弄出來坑害于他的,可他沒想到,陳之钰早在背地裡頭有了應對之法。
或許是在皇後一次又一次的迫害中,他對這些陰謀詭計已經養成了敏銳的嗅覺。
陸舟沒再想下去,他早該猜到的,像陳之钰這樣的人,怎麼蠢笨得了,怪他,待在他的身邊卻一直沒有發現什麼。
看着陳之钰略帶幾分疲憊的眉眼,陸舟也沒再說,跟在了陸侯爺的身後離開了此處。
陳之钰出了紫禁城,回了東宮。
到了東宮之後,便下了馬車往裡走去。
文序對一旁明無月道:“你去煮完醒酒湯來。”
明無月應是,轉身就走,卻被陳之钰喚住。
明無月有些不明所以地停了步,卻看到陳之钰向文序道:“你去。”
文序滿臉疑惑,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問,“我嗎......?”
“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