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慶宮是淑妃居住的宮殿,常慶常慶,願你常能歡慶。
這二字,還是景甯帝親自所提,光是如此,便能看出兩人情誼匪淺,景甯帝對淑妃的寵愛,世人皆知。
淑妃身份不高,家中父親隻是個五品小官,本來也隻是在戶部的衙門裡頭當個小小郎中,後來還是因為淑妃入宮,深受聖寵,才跟着升成了三品的戶部侍郎。
她入宮年份不算晚,但受寵的時間卻不早,一開始淑妃隻生了華元公主,很長一段時日,景甯帝忘記了這個妃嫔,後來先皇後薨逝,淑妃才逐漸獲得恩寵。
至于其中緣由,其實不能猜出。
因這淑妃,同那死去的皇後,生得有那麼幾分相像。
可淑妃若是因此緣故受寵,卻又總覺有那麼些說不過去。
畢竟說先皇後死後,他對陳之钰那副樣子,不說慈父,便是正常來說,又有哪一家的父親,會如他這樣冷血無情。
若是真的喜歡先皇後,怎會對她的孩子這樣呢?
天色已黑,夜幕四垂,黑色的天穹籠罩了整個皇宮。
此刻,常慶宮内,淑妃的一邊坐着華元公主,而三皇子陳之臨正坐在底下的桌上玩着耍貨。
他手上擺弄着撥浪鼓,時不時地發出隆隆咚咚的聲響。
淑妃阖着眼,坐在椅上,身後正有宮女給她捶背,而華元則在一旁吃着瓜子。
淑妃閉眼淡聲道:“神不知鬼不覺就叫皇後吃了這麼一個啞巴虧,從前倒是真看不出來這太子還是個硬骨頭啊。”
今日發生的事情也實在是淑妃的意料之外,陳之钰能赢過皇後,她也确實沒有想到。
他是從什麼時候察覺到了皇後的計謀?又是什麼時候找到了應對之策?
從前的陳之钰太過于懦弱,誰都以為他是個軟骨頭,任人拿捏,倒沒想到,把人逼急了,也會咬人。
今日的事情,若皇後真栽贓成了,陳之钰這太子之位,必失無疑。可來了個驚天反轉,現下這些事情全為皇後的過錯。但,皇後并沒有失去皇後之位。
即便說這件事情最後被揭露是皇後所為,她也不會落入陳之钰的境地。
這局,皇後可以輸,但陳之钰不行。
他一輸,當會落入萬劫不複的地步。
華元聽到淑妃的話,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口中的瓜子都嗑不利索了。
她心不在焉道:“陳之钰看着便不是個好惹的......皇後願意同他鬥,便叫他們鬥去好了,母妃管他們做什麼。”
淑妃睜眼,睨了她一眼,疑惑道:“看着不好惹?你哪隻眼睛見他不好惹了?”
要說生得比陳之钰還要乖順的,她還沒見過呢,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兒卻說,陳之钰不好惹?
她覺着奇怪,笑了笑,撐在桌上,探究地看向她,“他殺人叫你看見了不成?我還頭一次聽旁人說他不好惹呢,你平日裡頭可是誰都不怕,就連你父皇你都能嗆幾聲,我今個兒算是發現了,每一回我提他,你就跟貓被踩了尾巴一樣......”
華元一聽這話,瞪圓了眼,真如淑妃說得那樣,叫踩着了尾巴一樣。
她将手中磕好了的瓜子仁往淑妃口中一塞,打斷了她的話,“母妃不要瞎說成嗎,我......我隻是......”
她磕磕絆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淑妃已經斷定,她肯定瞞着她些什麼事情。
她扯着她道:“萱晨,我是你的母妃,你什麼話不能同我說,遮掩些什麼,我害了你不成?”
淑妃盯視着她,不讓她有回避視線的機會。
華元叫她看得心虛,而一旁三皇子玩弄撥浪鼓的聲音一陣一陣傳來,更叫她心煩,淑妃握上了她的手,讓她心安一些,她還再繼續道:“同母妃說,說出來就好了。”
在淑妃的殷切好奇的視線之下,華元的記憶被生生牽扯回了從前。
約莫是六年前發生的事情。
陳之钰十二歲,長她三歲,那個時候,華元隻有九歲。
她看到陳之钰殺人了。
如淑妃所說,她真的看到陳之钰殺人了。
她聽聞,陳之钰在鐘粹宮的生活不好過,總是有不少的人喜歡欺負他,那日她去鐘粹宮,純粹是為了看熱鬧,她趴在牆頭,卻撞見陳之钰同一個太監起了争執,那個太監說了什麼,實在有些久遠,華元有些回憶不起來,隐約記得,好像是太監先說了先皇後的壞話。
不知道怎地,陳之钰身邊的那個小侍從跟着太監打了起來,而後,她看見她的太子兄長,拿着一塊磚頭,直接往太監的頭上砸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
直到人沒了氣,他卻一直在砸。
從始至終,他面無表情。
冷靜地像是碾碎一隻螞蟻。
這具屍體最後是什麼下場,而宮中莫名少了個太監,此事會如何解決?華元一點都不知道,她的腦中,全是陳之钰的臉,那張被星星點點的血迹遮蓋的臉。
尚未脫去稚氣的面龐玉潤冰清,眉眼天生白淨,那人的鮮血噴濺在他的臉上,十分刺眼。
他好像注意到了不遠處偷看的她,他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可他的眼中空洞無焦,又不像是看到了她的樣子。
她被吓得直接從牆頭上摔了下來。
為此還摔斷了腿,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個月。
華元雖然驕縱蠻橫,但是殺人,而且還是平日裡頭那個無用可欺的兄長殺人,她還是第一次見。
又或許是終究年少,撞到這樣的事情之時,她隻有九歲,已足夠給她留下不小的陰影。
往後每每再看到陳之钰之時,那張帶血的臉,便一次又一次閃入腦海,就像是來索命的羅刹閻羅。
“我看他殺人了,他是個瘋子。”華元她說。
淑妃聽到這話卻笑了,她本還以為是什麼事情,沒想到就是這樣的事。
淑妃轉回了身,淡笑道:“不就是殺個人嗎,這宮裡頭,殺人流血的事情難不成還少嗎。”
聲音平淡,她就像是在說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
就是連華元自己,也不知道仗殺過多少個宮女,在她手底下沒了性命的人,不知凡幾。
淑妃不會明白那樣的事情對一個孩子來說意味着什麼。
若是現在十五歲的華元碰到這樣的事情,她決計不會是如今這樣。隻可惜,這樣的事情,對一個九歲的小孩來說,還是太可怕了些。
淑妃不懂她,華元便也不再同她說這事了,她煩躁地揉了把頭發,說道:“不說了,是母妃非要來問,問了便又說我膽小,不說了這事了。”
見她不想再提,淑妃便也沒再說,她隻是提醒她道:“你既怕他,那便别招他去。他現在露出本相,皇後吃了這麼個啞巴虧,也絕對咽不下這口氣,往後讓他們兩人争去就是。”
說話之間,淑妃的視線落在下首的陳之臨,她勾唇笑道:“鬧得越兇越好,最好掐他個不死不休,不生不死,這樣,你皇弟何嘗去愁沒有機會。”
她那溫柔的面龐,說出這句話,違和感極強,好似一張面具破開了一條裂縫。
就現在這樣的情形看來,他們兩邊都不是什麼善茬,大皇子和太子鬧騰得越厲害,這樣于他們便更有利。
太子之位究竟落于誰手,尚不可知。
華元道:“我無緣無故招他作甚?”
那件事情對她陰影太大,她躲着他還來不及,怎會到他面前現眼。
淑妃不鹹不淡道:“你非要那個陸舟做些什麼?京城裡頭比他還好的男子沒有了不成,就算京城裡頭沒有,難道天底下也沒有嗎。他和太子是什麼關系你還不清楚嗎,先皇後姓陸,他們是一家人。你看着吧,今日陳之钰赢下了這一局,他舅舅馬上就能換幅嘴臉。你現在同陸舟拉拉扯扯,不就是和太子沾關系嗎。”
這宮裡頭,名利場上,血緣親情什麼的啊,可都不作數,這樣涼薄冷血的地方,唯有權利二字滾燙。
隻要是跟這兩個字沾上邊,再冷血的親情,也能被燒得灼熱。
但華元哪裡聽得進去淑妃的話,她瞥過了頭去,裝聽不見。
這麼久,她纏了他那麼久,放棄?誰都不能讓她放棄。
淑妃見她不聽,又好言相勸道:“再說了,陸舟不是早就同旁人定了親嗎,陸家的人能讓你進門?”
陸老侯爺留下的遺言,誰能不聽。
“聽說人死了。”
華元的視線移向了殿外。
景甯二十三年,十月十三,天氣好像在這一夜陡然變涼,冬日快要來臨,殿外院中凋落的桂花發散着最後的香氣,寒冷的秋風吹過,将氣味帶到了殿内。
“死了?”稍稍驚異過後,心中卻無甚波瀾,甚之還不如這突然轉涼的天氣給她帶來的觸動大。
“這鬼老天,一下子就涼了起來了。”
淑妃攏了攏衣領,便讓人去把門窗阖上。
*
天蒙蒙亮,幾隻翠鳥停在了宮殿的屋脊之上,初晨之時,深秋的風帶了幾分淩冽之氣,刮在人的臉上,已經有帶着些許疼意,晨陽熹微,微弱的光打在人的身上,已經帶不來絲毫暖意。
明無月推開了主殿的門,輕微的開門聲,吓跑了停歇的鳥雀。
以往這個時候,陳之钰都已經起身,但又念及昨日醉酒,也不知是否會賴床晚起。
她輕手輕腳走到了裡間。
進了屋子之後,她轉身将門阖上,以免冷風倒入,關好門轉身之後,方邁開步子要往床邊走去,卻見陳之钰已經起了身,此刻正坐在床上,看着她。
眉眼柔和,一如往常。
明無月想起昨日的事情還覺有些尴尬。
隻是不知他又是否記得。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心情忐忑走到了他的床邊。
不要記得,她想。
他千萬不要記得。
陳之钰還有些頭疼,他揉了揉額角,不經意地掃了她一眼,問道:“你怎麼了?”
明無月自己都不知道,她這副樣子有多做賊心虛吧。
陳之钰像是覺得她有趣似的,嘴角還一直挂着笑。
看他這副樣子,昨日的事情他當不記得吧。
他看起來不勝酒力,應當睡了一覺就記不得睡前發生的事情。
明無月沒有再想這事。
她将手上端着的水盆放在了桌上,擰了條毛巾遞給了陳之钰。
“殿下擦把臉,散散酒氣,能舒服些。”
陳之钰接過了帕子,擦了把臉後,遞還給了她。
兩人也不曾說些别的,陳之钰下床起身,明無月又為他服侍穿衣。
忽地,明無月出聲問道:“殿下昨日為何會替王不為求情。”
他收了皇後的好處,去坑害他,若非是陳之钰發覺,早些做出了應對之策,他現在估計早就已經落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可他卻還要在景甯帝盛怒狀态之下去幫他。
這是為什麼?
明無月不明白。
陳之钰微微低頭,就能看見明無月正為她系着腰帶。纖長的睫毛籠罩着她的眼睛,他窺探不得她眼底的情緒,但隐約能看出她的惑色。
他道:“我沒有為他求情。”
他不是在為他求情。
明無月叫他這話更弄不明白了,她下意識擡頭辯駁,“殿下分明就是在......以德報怨。”
分明就是在為他求情,卻還說沒有。
“稚子無辜。”陳之钰的這四個字堵住了明無月接下來的話。
“他家上有七旬祖母,下有三歲孩童,他們沒有必要因為此事而付出失去性命的代價。”
明無月沒再吭聲。
因她知道陳之钰說得不錯,他的家人有什麼錯,罪不至死。
“孤也非是在以德報怨。”
陳之钰繼續道:“若說得高尚一些,王不為是為了他的家人所以才去做了那些事,他們就該承擔失敗的風險。但如今,王不為死後,他的家人日子絕對不會好過,也算是報應了。”
王家已經沒有能撐起家族的人,王不為死後,他們家的下場可想而知。
“阿月,什麼是以德報怨啊。”
阿月。
他又一次這樣喚她。
在他們兩人皆清醒,心知肚明的境況下。
他又這樣喊她。
“若我真的以德報怨,不是為王不為求情,而是在他死後,還費心費力去安置他的家人,讓他們衣食無憂,這才是以德報怨。”
明無月聽完了陳之钰的話,愣了許久。
她忽然想,不管陳之钰如何,昨日的事情是他又或者非他所事先算計,都改變不了,他是一個很好的人的事實。
爪牙是必須要有的。
尤其是在沒有人能保護你之時。
她想,他就算是真的滿腹心機算計,可他也有良知,比誰都好。
*
日子很快就入了十一月,或許是在陳之钰的身邊,日子不大難過,不知不覺,晃眼就過了許多日。
這日,明無月忙完了手頭的事情,便去院子裡頭尋了瑤殊。
她正在給花草澆水。
快要入冬了,春夏種得那些花草就要活不下去,現下已經換上了冬季耐寒的花草,昨日剛種下去,瑤殊就總喜歡去撥弄它們。
壓土澆水,頗為費心。
明無月也跟着瑤殊一塊,拿着水壺一同澆花,時不時閑聊兩句。
明無月問道:“近日這東宮裡頭,怎這般熱鬧,我見那些侍女們好像都在忙些什麼。”
她在這宮裡頭,也沒什麼交好的人,唯一好些的,現下便也隻有瑤殊了。
她隐約察覺出來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也隻能來問她了。
瑤殊被明無月這麼一問,腦中思索許久,才想起來了,她道:“啊,對了,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呢。過幾日好像是殿下生辰了,好像是......初五來着?”
“殿下不愛過生辰,往年這個時候,都是文大哥操持,雖然說也不怎麼隆重,但也總歸是有人上心。”
原來是陳之钰的生辰......難怪。
她問瑤殊,“你知道殿下喜歡些什麼東西嗎?”
瑤殊有些奇怪明無月為何會如此問,轉念卻想到了宮中傳聞,他們說,明無月和太子有私交。
她來主殿的這些時日,雖看不出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卻也能感覺到太子對明無月确實有些不大一樣。
他對她,确實不像是對一個普通宮女那樣。
如此想來,便也說得通了。
她先是奇怪,而後向着明無月露出了一個心領神會的表情。
可陳之钰究竟喜歡什麼,也不是她能知道的,她雖在東宮待得久,但關于陳之钰的事情清楚得甚至還不如明無月多。
她想了想,而後道:“不若你去問文大哥吧,他定然知道。”
文序......
明無月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
就這樣想着之時,身後傳來文序的聲音。
“明無月,我有些話想要同你說。”
文序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明無月也不知他是想說何事。
但她馬上便放下了手上的東西跟了過去。
“文大哥是想說何事?”
文序道:“過幾日便殿下生辰了。”
她回他道:“我方才聽瑤殊說了。”
不過她有些不大明白,文序為何會突然同她說此事。
文序神色有些不大自然,他從懷中掏出了個錢袋塞到了明無月的手上。
“殿下生辰,你送他生辰禮。”
陳之钰每年的生辰過得都有些不大順意。
若是她給他送禮,他肯定會開心些。
但又思即她才方來東宮不過兩三月,而且來之時身上也無行囊,當沒什麼錢财能去給陳之钰送生辰禮。
所以今日文序才有此舉。
明無月沒想到文序會突然給她塞錢,她錯愕道:“文大哥,你這是做些什麼?”
“不是想讨殿下開心嗎?你收下給他買生辰禮就是了。”
文序已經想明白了,先不管明無月目的如何,殿下能高興不就成了嗎。
況說了,也老大不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