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的視線皆往殿門口處看去。
陳之钰方在文華殿,卻聽東宮傳來消息,說是皇宮來了人,若是旁人的話,手底下的人或許還能懶攔住,可去的是黃公公,景甯帝的親信,實在沒有辦法,他們也隻能眼睜睜看着明無月被帶走。
畢竟說,現下陳之钰才得一點聖心,他們可不敢在這樣的關頭做出什麼些觸怒聖心的事情。
他們将消息傳給了文序,而後,文序又告訴了陳之钰。
常慶宮内,隻聽一陣靴履之響,門外進來一個身着米金圓領常服的少年,頭戴圓冠,身形挺拔,他從外頭走來,殿外頭的光就那樣打在了他的背上,如皓月皎潔,衣袂被風吹動,夾雜着些許許雨水,帶來幾分濕意。
他的身上沾了不少風雨之氣,想來是方才趕了路。
陳之钰突然出現在此處讓明無月驚了驚,可心也随他的到來從而安定了些許。
殿内另外二人,似也沒想到陳之钰竟直接就來了。
淑妃反應過來,先開口道:“阿钰現下不該當值嗎,怎來了此?”
這話便是在說陳之钰該當值的時候不當值。
她又似想到了什麼緊接着道:“你是怕我們對這小姑娘做些什麼嗎?怎麼會呢,不過叫她過來問兩句話罷了,你這麼緊張做些什麼。”
陳之钰顯然不想同她多說,讓明無月起了身,轉身就想直接帶着人走。
淑妃吃了個癟,面上差點就叫崩不住了。
“太子,你好生無禮。”兩人還沒有走出去幾步,就聽得景甯帝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被景甯帝責難,可陳之钰卻絲毫沒有低頭的意思,他直接回過身來,同景甯帝相視,沒有回避的意思。
“所以父皇的有禮,就是随意讓人去東宮帶了我的人走嗎?昨日華元亦是如此,二話不說就去東宮動手。分明是華元動手打人,父皇今日将她從東宮找來是為了什麼?”
他見景甯帝就那樣看着他不說話,又繼續質問,“我明白了,父皇今日讓人去東宮将她帶來,也是因為懷疑,華元失蹤是我所為?”
他說話之時,周身散發着有些不相符的戾氣,細長好看的黑眸之中染上一層霧氣,神色微凜,幾近質問。
景甯帝擡了擡眸,卻仍舊是沒有生氣的意思。
說起來也可笑,景甯帝不怎麼會對陳之钰生氣,不論陳之钰說些什麼,他左右也不過是不輕不重,不鹹不淡的譏諷。
可就是這樣的态度,看着卻更惱人。
“怎麼,難道不能懷疑嗎?昨日你們起了争執,今日她就出了事情,不懷疑你,要懷疑誰。”
但景甯帝說完了這話,又道:“不過你也不用覺着委屈,是你妹妹纏着鬧,朕也知道你向來是沒那個本事。”
陳之钰忍不住嘴角抽動,一刻也不想多留,拉着明無月的手腕轉身就離開了此處。
太惡心了。
看着那兩人離開,淑妃忍不住吹起耳旁風,“阿钰也真是的,怎這樣就走了。”
景甯帝沒說話,隻是視線一直落在那兩人的身上,過了許久,淑妃本都以為他不曾打算開口,卻忽聽他道:“似恭漫天,年紀大了,脾氣也大了。”
終于不是從前那個軟包子了。
景甯帝沒有繼續留在此處,最後沉默不言,步入雨中。
黃公公忙為他撐了傘來。
深紅宮道十分之長,景甯帝擡頭,便能看到雨幕之中,方才離開的陳之钰的身影,他同那個宮女同撐一傘,傘大半朝着那個宮女傾斜。
“真賠錢。”景甯帝面無表情地點評了一句。
黃公公注意到了景甯帝的視線,他也看到了那兩人,回過頭去打量他的神色,雖是在說這樣的話,可看着卻也沒有生氣之意。
他在景甯帝身邊這麼些年,自是比旁人要更清楚他些。
他道:“許久不見殿下對誰這樣上心呢,看那姑娘方才言行舉止,都像是極不錯的,也難怪能入殿下的眼。”
景甯帝冷嗤一聲,“挑個半天,還以為他是想挑些什麼神仙妃子來,到頭來看上個丫鬟,也就這點出息了。”
黃公公知道,若景甯帝真瞧不上這個小宮女,恐怕是連提都不稀得去提她,現下說這話,聽着也沒什麼反對之意,最多不過是覺她出生太低,有些配不上太子。
黃公公想通了這些,便寬解道:“若殿下真喜歡,放在身邊做個侍妾于她也是天大的喜事了。”
“他肯嗎。”景甯帝看着他們兩人的身影在雨中越來遠遠,越來越模糊。
那傘就跟他的心一樣,往那女子身上偏了個徹底,讓她做侍妾?他可不認為他這兒子會舍得。
景甯帝收回了視線,寒聲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管不着他。”
黃公公馬上追問,“萬一太子殿下想讓那宮女當太子妃可怎麼辦啊……”
“他若有本事給她名分,那也是他的本事。”
聲音聽着是極冷,可黃公公卻馬上咂摸出了不尋常的意味。
這話的意思,不就是任由着他去了嗎?言下之意,他想如何就如何。
且不說他是太子,就算是在尋常人家娶個婢女做正妻,那也是能驚掉人下巴的事情,可是皇上他卻說,随他。
這話若是放到尋常父母身上,隻怕是要罵上三天三夜,口幹舌燥。這事放到皇家,若太子鬧騰非要取這女子,那大多是直接找去錦衣衛殺了此女。
或許這也是陳之钰為何匆匆趕來之緣故,還是怕她一個人在宮裡頭吃了虧。
“陛下還是疼愛太子的。”黃公公忍不住歎道。
“呵。”景甯帝忍不住嗤笑一聲,語氣之中聽着帶了幾分嘲意。
“天底下,獨獨我最不疼他了。”
他疼他?哪家的父親會像他這樣疼孩子。
*
紫禁城廣闊,從常慶宮走到午門那處有些距離,當然,從午門趕來,也有些遠,外頭還在落雨,出去的時候,風吹在身上,又濕又冷。
兩人共撐一傘,陳之钰拿着傘柄,雨傘朝明無月傾斜。
明無月注意到了他另一側幾乎都浸在了雨中,想要将傘往他那處推去。
但陳之钰卻阻止了她的動作。
明無月拗不過他,便道:“我去同文序打一把傘吧。”
若是這樣讓他淋雨,她可受不住。
況說,他們二人同撐一傘,本就有不少的人向他們投去那奇怪的視線。
可陳之钰悶悶道:“不要。”
明無月沒有置否,不動聲色将傘推去了中間的位置。
這回陳之钰終于再沒有繼續動作了。
兩人一時之間安靜無話,明無月猜,陳之钰現下心情定不大好。
也難怪每次他從宮裡頭回來心情都會不大好,原來,每一次景甯帝都會說那樣讓人不痛快的話。
明無月從前是家中老幺,全家寵愛,她爹為了不讓她那麼飄,便去充當起了嚴父的角色,旁人唱紅臉,他便總喜歡在一旁扮白臉,但,他說的話,至多也不過是一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一些小孩子不大願意聽的話罷了。
可是景甯帝的話,卻是實打實戳人心窩的話。
平平淡淡的語氣,好像就能輕易将人逼瘋,不将人身上戳出幾個窟窿好像誓不罷休。
兩人并行走在雨中,明無月仰頭看他,隻能見得他緊繃的下颌,帶着幾分鋒銳之氣。
明無月想了許久,最後還是問出了方才景甯帝說得那件事。
“殿下,狗......”
方才景甯帝口中“看見狗被打,都會吓個半死”,是什麼意思。
明無月直覺這話不簡單,可其究竟代表什麼,她不知道,也無從得知。
明無月兀自開口,在此刻顯得尤其莫名其妙,可陳之钰很快就明白她是在問些什麼了。
“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陳之钰回頭看她,神色淡淡,辨不出喜怒。
明無月馬上道:“對不起,我隻是有些奇怪,殿下不想說,便不說......”
她知道的,打探别人的過去是一件很冒昧的事情。
“說久也不久,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死掉的狗叫小豆子,母後送給我的。”
“母後有了身孕後,身子大了,動起來不方便,便沒甚功夫來照顧我,便送了小豆子陪我玩。”
先皇後事事喜歡親力親為,尤其是陳之钰,她親自将他放在身邊教養,可有了身孕之後,實在是有些不方便了,到了六七月份,實在沒精力陪他,便送了一隻小白狗給他。
陳之钰給小白狗取名“小豆子”,因為先皇後喜歡吃豆子。
其實陳之钰早就不需要先皇後的陪伴了,因為他已經到了去文華殿的年紀,大多時候,都在開蒙讀書,每日回去了坤甯宮之後,還得完成先生布置的課業。
“母後難産而死,便隻有小豆子和文序陪着我了。”
那段日子确實不大好過,可他卻沒有想要同明無月細說下去的意思。
“然後呢。”明無月忍不住問。
“你看到了的,父皇也不喜歡我,而一個沒人保護的太子,下場會是如何,其實也不難猜。”
他笑了笑,像是無所謂道:“所以,理所當然的,小豆子就死了呀。”
即便說這件事情有些沉重,可經年已久的事情脫口而出,好像就會自己變得輕飄飄。
明無月覺得自己鼻子酸得有些厲害。
她沒說話,可卻伸出手握在了陳之钰那隻握在傘柄的手上。
兩人的手一大一小,她并不能将他的手包住。
陳之钰的手很冰,或許是暴露在空氣之中,被凜冽的風吹的通紅。
她的手與此相比,便顯得有些滾燙炙熱。
這一次,她出此動作,全憑本能,沒有任何算計。
她隻是想,他現在或許很冷。
陳之钰眼皮震顫,可還沒反應過來之時,那隻手就已經抽走,片刻的溫暖,就像是幻覺。
可他最後卻還是笑了。
而且,手好像也确實沒有那麼冰了。
*
很快便到了十二月份,大雪一過,天就愈發得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