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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裡,鹿靈山的長老、副掌門、掌門都來了。再加上已經出師的師兄弟和各人嫡親的弟子,三四十人,黑壓壓的一片。
墨遲跪在地上,旁邊就是死去的陳鳴,手腳彎成奇怪的姿勢躺在那裡。
兩名弟子拿劍架在墨遲的脖頸上,不過微動一下,刃峰便劃破他的皮膚,淌下極細的血絲。
墨遲垂下眸,極力忍住疼痛,懶得看這廳上的人,對他而言,不過又是一場羞辱而已。
李庭慕道:“沫沫,你怎麼與墨遲在一起?”
璃沫道:“我今天收拾小庫房,發現有幾十匣藥膏。這種藥膏時間越長,功效越短。我想與其擱廢了,不如送給人用,就拿了一些發給山民。墨遲不要我的東西,追上來還我,正在拉扯的時候,陳師兄從山上掉下來了。若不是墨遲拽我一把,我就被他砸到了。”
墨遲微訝地擡起眼,瞳孔映出少女認真的面容,沒想到對方竟會替他說話。被甩鍋慣了,頭一次有人幫他洗刷冤屈,真是......稀罕。
“原來如此。”李庭慕點點頭,“既然沫沫這麼說了,那就跟他們沒關系。我們還是......”
“掌門,”李長老打斷道,“就是官府斷案也沒這麼快的,哪能隻聽一個人的話?陳鳴死了,他們恰好就在旁邊,好多弟子都看到了。沫沫是我的侄女,雖說我不該這樣說,但她這些年實在不成樣子,哪個弟子惹了她,她就打擊報複。我兒子行路不便,我做了個推車給他坐。沫沫說想看瘸子摔跤,指使人偷偷鋸斷車轅......”
李庭慕咳了兩下,“仲甫,那件事我已經罰了她,就不提了吧?更何況是李錦楊先辱罵沫沫克死親娘。”
李長老冷笑一下,“誰是誰非現在也說不清了,我隻是舉個例子,說不定這次也是沫沫指使人做的呢。”
璃沫一直在旁邊默默聽,原主以前做了什麼她不清楚,沒法反駁。但是聽到李長老說她指使人殺了陳鳴,立刻一臉驚奇,“我為什麼要指使人去害陳師兄?我又跟他沒怨沒仇。”
這話說完,大廳裡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注視着她。
璃沫眨眨眼,難道有冤仇?
“璃師妹你忘了?”一名弟子小聲提醒,“上次夫人罰你和蘇師妹一起挨打,陳鳴就是負責杖責你的人。當時你一邊挨打一邊罵,說等你好了,找人打折陳師兄的手腳。”
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陳鳴身上,他的手腳可不就被打折了?
璃沫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這個就是杖責原主的人啊。她還沒有找到原主的死因,打她的人倒先死了。
她暫且按住紛亂的想法,條理清晰地辯解,“我如果要害陳師兄,就不可能大咧咧地站在屍體旁,生怕别人不懷疑我。陳師兄是從高處落下的,現在派人去找,說不定能找到痕迹。我去派發藥膏,山民幾時見過我都能證明。墨遲什麼時候追出來的,想來山民也能說個明白。我和墨遲都沒時間去殺陳師兄,更何況我們沒有修為,也打不過陳師兄啊。”
李長老諷笑,“你沒能力,他可不一定。”擡手指向墨遲,“山裡野獸多,他回回都是自己進山,收獲頗豐出來,那時他才多大啊。還有那一次,好幾隻狼隻追着我兒咬,他也在旁邊跑卻根本不咬他,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衆人臉上浮出古怪神色,心裡均想,你兒子捅狼窩,抓了人家崽子,狼不追他追誰?若不是墨遲拼死相救,你兒子什麼都不剩了。
李長老本就看墨遲不順眼,剛才聽徒弟說他把打滿水的八個大缸全砸了,更是怒中火燒。現成的報複機會給到他手裡,他焉能放過?立刻恨恨道:“他就是邪祟。李璃沫報複陳鳴,指使墨遲使用妖邪之法讓陳鳴當着衆人落下,好洗脫嫌疑。”
大廳裡頓時嘩然,有人覺得荒謬,有人覺得有道理。
墨遲眼中露出一抹諷意,“我不在場,陳鳴掉下來豈不更好,做什麼要等他掉下來被人看到?反正我是邪祟,讓他什麼時候掉下山,就什麼時候掉下山。李長老你經過的時候掉下來最好,這樣一看就是你幹的。”
李長老噎住,臉氣得通紅,待要說點什麼反駁,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少年的聲音,泠泠如泉幹淨又清洌,“陳師兄不是他們殺的。”
璃沫随着衆人的視線看去,一名瘦高的少年分開人群走出來。他眼覆白绫,長長的帶子在腦後打了個結,落在後腰。雖看不清全貌,姿态卻是一派清朗,自在恰如風。
明明沒有看清他的全貌,卻依舊驚豔四方。
墨遲見衆人不約而同地靜下聲,連璃沫都一眨不眨地盯着。
他垂下眼,嗤笑一聲,果然同人不同命,都是魔修子嗣,白羽被李庭洲收為嫡傳弟子,而他跪在堂下被人喊邪祟。
“白羽,你為何這樣說?”副掌門李庭洲知道這個小徒弟雖有眼疾,卻能感受到常人注意不到的東西。
白羽卸下長劍,用劍套挑開陳鳴的衣襟,“他的心髒沒有了,皮膚卻完好無損。什麼東西可以不用破開胸膛,就可以吃掉裡面的心髒呢?”
劍套壓在陳鳴的胸膛上,沒有用力卻軟綿綿地陷下去一個坑。
幾位長老的臉色唰地變了,眼裡透着難掩的驚惶,齊齊看向掌門李庭慕。
李庭慕快步走下來,拔出佩劍朝陳鳴胸膛凹陷的地方劃下,血水迸濺而出,一股惡臭彌漫大廳,裡面果然沒有心髒。
李庭慕沉着聲,緩緩道:“是堕靈。”
這話一出,長老們頓時嘩然。
“堕靈,怎麼可能是堕靈?最後一隻二十年前不是已經殺掉了嗎?”
“掌門,你再翻翻。聽說有的人心髒在左邊,陳鳴的心髒說不定也在左邊,絕對不可能是堕靈啊。”
“堕靈繁衍極快,若真是這玩意,我們西洲一個月就沒有活人了。最近好幾個山民不見了,會不會也是被堕靈吃了啊?”
長老們亂糟糟地議論,甚至有人嚷着搬家。
“什麼是堕靈?”有小輩問。
“唉,不知道,沒有活人見過堕靈的真實樣子,我們見到的都是被寄生的人。那些人與常人無異根本辨不出來。就算辯出來,它們也可以抛棄飼主,寄生在另一個人身上,極難抓到。”
“二十多年前,百姓被大量堕靈寄生。那時人心惶惶,因為你不知道身邊的人是不是被寄生。那時不光堕靈殺人,人也會殺人。大家都變得疑神疑鬼,懷疑身邊的人是堕靈而互相殘殺。生死危機時,天族上神把堕靈剿滅,人間才重見安甯。”
王長老說到這裡,一直緊繃的臉孔露出一點笑容,“所以,大家一定要努力修仙。隻有成為神仙,才能跳出三界,逍遙太清境。”
有弟子問,“若真是堕靈,我們可以請求天神出手啊。”
王長老搖頭,“九重天和人間隔着結界,彼此間不能到達。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修仙修到最後一層,需要渡劫才能羽化登仙。上一次人族遭遇浩劫,天神耗費一半天界靈氣。才過去二十年,他們怎麼可能把另一半耗費在我們身上?”
才不是,璃沫心道,那是天帝胡謅的借口。真相是天界也搞不定堕靈,堕靈不但可以附在人身上,還可以附在神身上。那次大戰,天族折損了一半兵力才把堕靈封印在大荒。
不過王長老後半句說的挺對,天界不可能把力量全耗費在人族身上,畢竟還有龐大的魔族虎視眈眈呢。
大廳裡一片亂哄哄時,李長老陰陽怪氣道,“說不定墨遲被堕靈附上身了,不然怎麼陳鳴死在他面前?”
李庭慕見他又開始拉扯墨遲,有點無奈,“說話要有證據,事關重大,不好胡賴人。”
“這好辦,”李長老道,“堕靈每三日吃一回血肉,不然難以維持形态。把墨遲關起來命人看守,是不是堕靈,三日便知。”
這是當年辨認堕靈唯一的方法。當整座城都處于不信任中時,将懷疑的人關起來可以有效解決問題。
李庭慕看跪在地上的少年實在可憐,這些年,隻要鹿靈山有點奇怪事,墨遲一定會被推出來,最後驗證并非他所為。
“你莫要胡攪蠻纏了,因為你兒子的腳,記恨墨遲這麼多年......”
李長老被戳中心事,臉頓時漲的通紅,剛要辯駁就聽得一道女聲傳來,“夫君,既然牽扯到堕靈,我也顧不得了。沫沫,不,這個妖邪不是沫沫,沫沫已經死了。”
衆人朝門口看去,王青桉眼裡露着恐懼,手指向璃沫,“那日我罰她和妹白棍杖,本意是想給個教訓,卻沒想到沫沫被打的那樣重。派去的婢子說隻剩一口氣,隻怕不好了。我害怕極了剛要去看,就聽說她好了,跟正常人一樣下了床,還去了後山。”
“我聽說堕靈附身是在人意志最薄弱的時候,用盡幻象誘惑。一個人馬上就要死了,聽到有活下去的方法,自然是要答應的。”
二十多年前正趕上荒年大災,連樹皮都被扒了吃掉。堕靈幻化出食物引誘,立刻有大批災民被寄生。就算是吃喝不愁的人,也會生出别的欲望。
世間本就處處充斥着貪念,很少有人能無欲無求。生病的人渴望痊愈、窮人渴望發财、為情所困渴望感情、生者想見到逝去的親人、有錢人渴望權勢、修仙者渴望成仙......
當心中最渴望的東西刺.激的人抓心撓肺,堕靈就會悄然而至,讓人甘願沉溺在幻象中。這就是堕靈的可怕之處,隻要人心有一道縫隙,它就會擠進去寄生。
“荒謬。”李庭慕斥道。
“并非荒謬。”在一旁聽了半天的李庭洲緩緩道,“我派人看過沫沫,也說她隻剩一口氣。我忙趕過去看,走到半路就見她跟蘇妹白往後山去。沫沫經常裝病,我以為這次又是她胡鬧,便沒再管。現在聽弟妹一說,是有些古怪。”
先前王青桉講話,大家沒當一回事。但是李庭洲是鹿靈山副掌門,又是李庭慕的親哥,他的話就像一擊重錘,将釘子徹底釘入闆中。
璃沫見衆人望向她的視線多了幾分驚恐,不慌不忙從口袋裡掏出半丸藥,“若問我怎麼突然好了,是吃了一半這個。”
李庭慕蓦地睜大眼,紫仙丹?沫沫的娘陪嫁裡就有一丸紫仙丹。傳說這丹是昆侖仙人所贈,可以活死人生白骨。他隻在成親那天看過一次,此後再沒見過。也是,她娘的好東西,自然是留給她了。
“紫仙丹?”幾位長老紛紛叫出聲。大家都是參加過掌門親事的人,自然不會忘記這丸被放在嫁妝頭箱裡的大仙丹。整個修仙界也隻有先夫人的家族見過仙人,世間唯一的仙丹就給她做了陪嫁。那天天氣特别好,紫仙丹在陽光下璀璨極了,任誰都難以忘記。
“既是紫仙丹,那就沒有問題了。”李庭洲點點頭。
李庭慕忙道:“你快把這半丸收好,莫要貪玩弄丢了...哎,還是放進庫裡吧,上幾把大銅鎖。”
璃沫笑笑把丸藥依舊塞回衣兜,語氣天真又可愛,“不呢,我要時時放在兜裡。娘下次再打我,我就不怕了。我有藥,能治。”
大廳裡頓時安靜了一瞬,衆人不約而同看向王青桉。到底是後娘,平日的慈愛隻是挂在臉上的。陳鳴隻是一個下等弟子,就敢對掌門之女下狠手,說背後沒人授意,誰信呢?現在人也死了,真是死無對證。
現在想來那孩子也可憐,被打得隻剩一口氣了,還巴巴爬起來自己找藥吃。
再看璃沫,穿着黃色衣裙站在掌門身邊一臉乖巧,就像一株嫩黃的小苗。自她來到大廳一直規規矩矩站着。問到她時條理清晰地解釋,不問她時安靜在一旁聽,倒很有掌門之風。
衆人望向她的目光裡多了一點憐愛,也不似之前那麼不友善了。
一場暴風戈然而止,衆人重新讨論如何抓住堕靈。王青桉臉色煞白地站在門口,沒有人邀她進去,甚至沒人多看她一眼。
璃沫松口氣,幸虧她今早收拾小庫房,發現一丸紫仙丹,掰成兩半放進口袋,為的就是防止王青桉突然對她發難,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她将剛才拿出展示的半顆紫仙丹塞回口袋,倚着父親聽衆人商讨,沒發現墨遲一直盯着她,目光裡閃爍着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