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種植的大片玉蘭花香海洋般萦繞徘徊在椒房殿,屋内香氣彌漫。風吹簾動,卷來一地清香。從四散飄零的紗簾裡,隐約映現出一個佝偻的身影。
桐月面色鎮靜,端坐在上位,雙手卻不自然地攥緊。她表面泰然自若,心裡已按捺不住激動。
她做了許多的任務,從頭至尾隻為了尋到一個對她至關重要之人的消息。步步為營、謀劃布局,十年如一日,而今有了消息,即便她身經百戰,已經能做到不喜形于色,心底的歡喜卻無法自抑。
走來的身影,原是一位老婦人。那老妪鬓發花白,面容蒼老,仿若幹枯的橘子皮溝壑縱橫。她身着粗布宮裝,棕灰色的布料有些隐隐泛白,想來已經漿洗過許多次。
這是個被苦水浸泡多年的女子。她的容貌、身形,被無盡的苦難摧殘,一步一步雕琢成了現在的模樣。她低眉颔首行了一個闆闆正正的禮,不卑不亢道:
“奴婢參見皇後娘娘。”
桐月急急拉住了她。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她低聲道:“萬嬷嬷,你說你認識桐甯,可是真的?”
萬嬷嬷詫異地瞧了一眼她,這一眼又多了許多打量。她大抵也沒想到,這位新上任的皇後,竟然對自己認識的那人如此上心。
雍容華貴的年輕女子,眉目焦灼,看向她的眸光帶着期盼與希冀。她收回目光,回道:
“娘娘說認識麼?認識倒是認識的。”
“那麼他現在在哪?”她緊接着問道。
“死了。”
“四十幾年前,桐甯得罪了趙罪人,被活活打死了。”
萬嬷嬷說完,桐月便再也忍受不住,手一松開,怔然地落了座。
這位趙罪人,名為趙子兒,乃是高祖極其寵愛的一位妃子,當年在宮廷裡,雖寵愛不及戚夫人之流,也是極其受寵之輩,就連現在的薄太後,能得到召幸也全仰仗于趙子兒的幫助。
趙子兒聰穎伶俐、性格張揚,桐甯年幼無知,天真爛漫,一次無意沖撞了趙子兒的儀仗,就此杖責而死。
萬嬷嬷那時還不是老嬷嬷,隻是一個分配到長春宮做事的宮女。她家貧無依,隻得進宮謀生。進宮時,她才十四歲。而一同被分配到長春宮的,還有一個年紀更幼的小太監,她見他聽話懂事,嘴巴甜,生得又如雪團一般,心裡生了喜愛之意,時時照料他。一來二去,便做主認了幹弟弟。這弟弟便是堪堪八歲的桐甯。
那時候後宮裡紛争不斷,一派以戚夫人等寵姬為首,一派以呂後為首。不是出自這兩派的後宮妃子和皇子皇女,便無人在意,過着慘淡的生活。桐甯心地善良,能幫一把總要幫一把,也正因為如此,和故去的先帝結下不解之緣。
宮廷裡有許多伺候皇嗣的宮女太監,明面上照料皇子皇女起居,内裡卻暗暗收了妃子們的錢财。若要磋磨這些無人在意的皇嗣,輕易的不在話下。先帝正是受了這樣的苦楚,雖為龍子,過得卻凄楚可憐,甚至不如尋常人家的孩子。桐甯得知此事,常常省下一些吃食,或是去偷一些食物回來。一來二往,被好事者上報了去,趙姬便尋了個借口,将他打殺了。
趙子兒身為寵姬,早是呂後的眼中釘,既然被稱作趙罪人,想來也如同許許多多受寵的妃子一樣,落了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呂後夷戚氏,誅趙王,而高祖後宮唯獨無寵疏遠者得無恙。即便桐月想報仇,也無人可報。
她沉思不語,唯有緊繃的嘴角洩露了她的情緒,萬嬷嬷心裡暗暗困惑納罕,見她不說話,又上前一步,正色道:
“娘娘,當年桐甯說,若将來有人尋他消息,定要将一物交給她。”
其實她曾經也疑惑過,桐甯入宮後曾說過自己是因為變成了孤兒,在外又無相熟之人,不得已才入了宮。這樣的情況,如何會有人尋他消息呢?何況,跨越四十多年的長度,他又是如何認識年紀尚輕的皇後呢?
她雖有困惑,到底将桐甯交付給她的東西呈了上去,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仔細妥帖地盡心保存好。即便如此,四十多年的時間,這東西還是流露出許多時光留下的痕迹。
那是個被許多布匹包裹緊實的物品。經年過去,布匹已經泛黃發皺,桐月接過,一件件打開,最後展露在外的,是一副竹簡。
她将竹簡小心的鋪在梨花木桌上,從窗格透進來的陽光,一絲也不遺漏的照在竹簡上。上面隻寫了一句話:
“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
她默默念着這句話,忽然心神一動。再看向萬嬷嬷時,眼底已多了幾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