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曉蒼的身影完好地出現在視野中時,應星隐晦地松了一口氣。
也許是因為,被他小心珍藏在記憶中的關于父母最後的記憶,就是他們急匆匆地披甲離去,作為維修戰争武器的匠人奔赴前線。也許是因為,在仙舟的這些日子裡,他已經看過了太多人家門前挂起的白幡,麻木的血親與高歌【巡獵】的人們在風中喃喃,是扭曲與方正并存的狂熱。也許是因為,在他第一次運用懷炎教導的法門潛行成功時,正好見到了曉蒼徹底卸下鳳皇的模樣。
哪怕有着衣物的遮擋,但毫無疑問的,那具身體仍然張揚地展示着力與美的存在——蘊藏着可使金石碎裂之力的手臂,于寬大袖口處隐隐顯露出的蜈蚣一樣趴伏于皮囊表面的疤痕,以及……充斥在房間内,刺鼻的藥草味道。
那藥味過于濃了些,以至于應星剛開始甚至沒注意到那片将地毯侵染得顔色頗深的血漬。
他看到房間内有幾團散落在空中的幽藍色的火,無風自動,無木自燃。而大師姐一邊處理着自己的傷口,一邊,自言自語?
“放寬心……問題不大……”
态度輕松語氣自然,仿佛那些猙獰的傷口從不存在。看得出來,她已經很習慣受傷了。
應星沒有多看。他知道,大師姐沒有同其他人說明,就意味着她判定這種情況仍在她的掌控之中。他自認為自己對仙舟文化了解不深,出于對大師姐的信任,他沒有多加揣測。
但該擔心的還是會擔心。
這次大師姐的出行與往常的出征又不大相同。
朱明仙舟的雲騎出征時,前線的消息會在星網上實時更新,方便朱明人們了解他們供養的軍隊在前線的動向。當然,根據應星從師父師姐處受到的教育,這也是戰術的一種。
“早年間我要是刻意放出大戰時前線哪裡出了纰漏,然後蹲着朱明的信息網絡動向,準能抓到一兩條魚。或大或小,總有收獲。”
提起這事時,曉蒼的語氣還有些遺憾:“這兩年魚都聰明了,不咬鈎了。”
“有沒有可能是快被你釣沒了?”
炎庭君把角和尾巴都放了出來,窩在火屬持明專屬的血沁暖玉打出來的貴妃榻上,邊嗑瓜子邊看幻戲。身後朱紅色的尾巴一晃一晃,間或在空中帶起一點明黃的火星。
“哪怕是韭菜也得給他們點生長的時間吧。”
但哪怕真假參半,之前的應星至少有渠道了解大師姐的狀态。
甚至他在處理雜亂信息,去僞存真這方面還能與丹楓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比拼。
他在逐漸習慣仙舟過高的出征頻率,也在試圖習慣仙舟人在面對受傷、死亡、戰争等會對自身産生傷害的事件時,那堪稱詭異的寬容……
好吧,應星還是沒法習慣這些。
他始終無法習慣仙舟人過于淡然了些的生死觀。他在努力适應,不過目前顯然還不行。至少在發現大師姐從某一天開始失去了所有音信時,應星沒法否認,自己确實慌張了一瞬。
丹楓默默地觀察了他一會,突然開口:“要加練嗎?懷炎新給你的那把重劍你還沒用熟。”
口舌上的寬慰無法讓他安心,那就讓一切紛擾的情緒借由戰鬥,盡數發洩出來吧。
時間回到現在。
丹楓欣賞了一下終端屏幕上留下的應星怔愣的影像,反手扣上終端,款款下樓,仰起一張從小精緻到大的臉。
“告狀。”
在應星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曉蒼托着下巴,靜靜地聽丹楓講述他們最近經曆過的事。
包括但不限于某人的自由熬夜、泡工作室、以極高的自制力使自己沉入學習狀态之中……等等行為。
曉蒼終于明白應星身上那些多出來的肌肉的來源了。
“嗯嗯,我明白了,我年後會找懷炎聊聊的。”
她笑着歎了口氣:“好吧,是我的問題。”
在前世遺留下來的記憶中,那個遊戲裡寥寥無幾的與“應星”相關的文本,足以讓曉蒼拼湊出那個驕傲而自我的天才百冶的一角。
自然,她也能察覺出,那輝煌的百冶名号之下暗藏着的疲憊。
人壽有盡,人力有限,那短壽的蜉蝣又要如何撼動已然生長了數千年的古樹呢?哪怕隻是朽木,但也是紮根了千年。而這也是長生種與短生種之間最明顯也是最難解決的問題。
長生種們被時間所厚愛。在漫長的時光中,一個長生種所積攢下來的資源,足以抵得過一個由短生種組成的盛世王朝。
在能力、實力皆不對等的情況下又要如何談及平等呢?單靠道德嗎?道德最為堅固,可也最為脆弱。沒有任何東西是隻依賴道德的内驅力就能存活的。
曉蒼原本覺得,應星這輩子有她護着,可以稍稍放松些許。他若是留在朱明,以後等他拿了“百冶”之号後,這朱明副将的位置便交由他坐上一坐。自己正好能放手出征,去寰宇中逛上一圈,尋找能弑殺星神的方式。
他不留在朱明也行。他可以去任何一艘仙舟,或者寰宇中任何一處居所。無論想去哪,鳳皇的射程之内,冰中青焰所到之處,應星将度過平安快樂的一生。
她本就在仙舟中享有專橫暴戾之名,不差這點。
曉蒼考慮了很多,唯獨沒考慮過應星本人的想法。或者說,她沒想過應星本人是想輕松一些,還是自動自發地想踏上那條滿是屍山血海的不歸途。
此身唯餘一顆丹心赤血,願奉之以絕敵寇。
短生種與長生種的競争,本身便是在與時間賽跑。她希望他能放松一些,可應星自己願意嗎?
她擡起眼,正好看到丹楓那雙冰而透的碧翡雙眸。
可能是因為常年與水相伴,也可能是比起仙舟天人而言,持明族在某種程度上更接近于獸類,飲月君們總是敏銳得驚人。畢竟不管是溪流、江河,亦或海潮,水面看似平靜,實則内裡藏着的紛擾絲毫不比火焰要少。
飲月君們從來不是個粗心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