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竹敲門進來,走到案幾旁,恭恭敬敬地将新酒壺放下。
“容公子,您的酒。”她收走桌上的空酒壺,轉而側過頭對我說道:“紅塵姐,晚場要開始了。”
“知道了,你先去吧。”
浣竹忙不疊退了出去。
其實這些姑娘們對賀容桓的不滿不單是因為他無理取鬧,更多地還是出于對王爺這重身份的畏懼。
雖然賀容桓從未表明過真實身份,一直以“容公子”自居,但自打他踏入花夕閣的第一日起,他的身份就不是秘密,恐怕也就隻有他自己以為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
不過我并不讨厭他。不僅僅是基于他對我的好,而是我能感覺得到,他不是個壞人。
他在花夕閣刁難大家是不假,可卻未曾做過任何逾矩之事,所謂的無理取鬧也無非就是抱怨飯菜不合口、訓示誰的衣裳不好看、指點哪首曲子不好聽,諸如此類,幾乎沒有幾句重話,更沒有過輕浮的舉動,與那些出身高貴卻行事龌龊的绔子弟截然不同。
作為緒王,他的人生是令人豔羨的,吃穿不愁,閑散逍遙,然而作為賀容桓,他的人生是殘缺的。
祖母昔妃是皇上最心愛的女人,盡管誕子後便難産而亡,但她所出的皇子得到了皇上極大的愛護,就連太子都尚且無從企及那樣的恩寵;隻可惜那位皇子自幼體弱,成婚不久就離世了,而那時皇子妃才剛查出身孕;再後來皇子妃生下了他——賀容桓,沒過多久也過世了。為了補償這個無父無母的孩子,皇上将本要加封給兒子的緒王之位賞賜給了剛滿周歲的孫子,于是賀容桓就成了邺國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親王。
如果隻是到這此為止,那他至少還有個慈愛的祖父,但造化弄人,在他十五歲那年,宮裡意外查出他爹并非皇上的親生兒子,當年昔妃所生是個女孩,也許她是為了保護孩子,也許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她用宮外的男嬰調換了真正的皇嗣。從那以後,驕傲的緒王失了聖寵,也正是從那時起,賀容桓第一次來到花夕閣。
假皇子之事雖嚴重,可畢竟涉及皇室秘辛,恐傳揚出去丢了皇家臉面,因此宮中誰也不敢公然妄議此事,民間則更是少有傳聞,大家隻知緒王依然是緒王,隻是不再如先前那般得勢。
花夕閣的公共情報裡沒有提到過這件事,姑娘們都不知情,我也是偶然在丞相家趴牆根時聽到了隻言片語,又從賀容桓自己口中套出了一些信息,這才有了大緻的了解。
我攏了攏袖子,抓起剛送來的酒壺,伸長手臂越過案幾往他手裡的酒杯倒滿酒,又把自己的酒杯倒滿,然後放下酒壺舉起酒杯,在他愣愣的目光中主動與他碰杯,再一次自顧自喝完一杯。
“你慢慢喝。”
我笑了笑,放下杯子,起身出去了。
花夕閣獨有的舞樂演出每日有兩場,午場隻持續午後一個時辰,晚場則久一些,日落開始、亥時結束,客人通常也是這個時候最多。登台表演的大多是南苑的姑娘,有時也會抽調北苑的公子來湊數,因而觀衆有男有女,隻要有錢便可入内。
我站在樓上往下看了眼,今日來的人比平日還多些,散桌和包廂都坐滿了,想必今晚大家收到的賞錢都不少。
我找到在台下招呼熟客的盈娘,拉她到一旁說道:“盈娘,我今日太累了,就不上了吧。”
盈娘反手握住我的手,情深意切地凝視着我:“姐,我叫你一聲姐,今日的客人好些都是沖你來的,你不上,他們還不把我這兒頂都掀了?”
“那我彈琴。”
她當即毫不留情地把我甩開:“死丫頭!就你那琴技,我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在花夕閣,我是被禁止彈琴的。
也沒什麼複雜的原因——實在是我彈得太難聽了。
誠然我善舞,我也就隻善舞,琴棋書畫樣樣不精,尤其是琴。在這兒學了幾年,勉強能彈出幾首曲子,但都不堪入耳,可能我天生就不是通識音律的命。反觀連決,明明與我同時學習,琴技卻是整個花夕閣最好的,許多貴婦不遠千裡趕來乾陽,就為聽他彈奏一曲。
至于舞,還是托我這一身輕功的福,相較于苛刻的輕功訓練,再難的舞蹈動作都顯得容易得多。
事實上教我輕功的并不是師父,而是出事那晚将我從山莊外救走的李嬸。她和李叔把我送回了蕭家祖宅,在宗親們不知情的狀況下暗中照顧了我五年,這五年間他們時常來探望我,李嬸傳授我輕功,李叔教我基本功,讓我逐漸有了能活命的本事。一直到我離開祖宅去尋連決,我才徹底失去了他們的音訊。要不是他們倆,我怕是都活不過出事的那一晚,對我而言,他們是救命恩人,也是半個爹娘。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過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