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師父斑白的鬓須和布滿皺紋的側臉,說道:“你……退出了?”
師父搖了搖葫蘆,酒在裡面嘩嘩作響。
“神鷹會一貫以接收雇主的委托為宗旨,隻認錢不認人。組織内的刺殺任務分甲乙丙丁四等,丁等難度最低,通常就是刺殺一些不會武功且無人保護的平民,這種任務,訓練不久的殺手就可以單獨完成;而甲等難度最高,刺殺的目标要麼是武功絕頂的江湖人士,要麼是有權有勢的高官富商,這類任務有時需要同時出動兩個甚至三個人才能完成。”
他稀松平常地說着與我的提問看起來完全無關的事。
“能獨立執行甲等任務的人寥寥無幾,培養出這樣一個頂尖的殺手需要耗費至少十年的時間,因此神鷹會會給每個殺手都服下特制的毒藥,為的就是不讓部下脫離組織,若私自逃匿,将會被公開追殺,且永遠拿不到解藥。但也不是完全不允許。神鷹會有一條規定,任何人想要退出,隻要能連續獨立完成十個甲等任務,便可獲得自由之身。”
“一個甲等都那麼難了,十個……?”
“所以啊,在我之前,沒有人做到過。”他突然又不正經起來,自豪地摸了摸胡子,“在我之後也沒有。”
十個任務至少就是十條人命,還沒算上那些難度低的任務,那這十年、二十年間、甚至三十年間,師父究竟殺過多少人……那些人當中,是否有無辜的性命?
我承認,我也不是什麼純良的好人,沒有立場去高高在上地譴責他,我也明白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沒有誰生來就想成為殺人工具,可當我想起爹娘,想起弟弟妹妹,想起山莊裡的一百多口人,我還是躊躇了。
我低下頭,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曾經我敬重、如今卻令我感到有些陌生的老人。
“你是不是在想,我到底殺過多少人?”師父又喝了一口酒。
我詫異地擡起頭。
“有那麼驚訝嗎?我們師徒也相識多年了,你在想什麼,師父會看不出來?”他笑道,望着遠處微眯雙眸,“我殺過多少人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恐怕比那條、那條、還有那條街上的人加起來還多。”
他指了指下面的一條條街巷,沉思片刻,說道:“當時我用了一整年的時間完成十個甲等任務,神鷹會卻并不同意放我走,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打算遵守承諾,可他們也知道攔不住我,索性就将我的消息在江湖上放了出去。我沒有解藥,還要時時刻刻提防追殺,有好幾次都在毒發時被人圍攻,險些喪命。”
“那你身上的毒是怎麼解的?”
“誰說解了?還在呢。”他輕飄飄地回道。
我忽然回想起以前我們在外遊曆時,師父每個月總有一日要“閉關”,不吃不喝,直到隔日才從房裡出來,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大病了一場,幾近虛脫。那時我問他怎麼了,他總說是犯困補眠。
“難道……之前你每個月……”
“這毒狠就狠在,死不了,但每月毒發時會如蟻噬髓,如箭穿心,所謂的解藥也隻是能壓制毒發,不能根除,注定了在第一次服下時就一輩子都要受制于人。”師父轉頭看着我,“怎麼,又開始可憐我這老頭子了?”
我張了張嘴,無可反駁。
師父終歸是關照過我的人,我可以責備他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卻不能否認他對我的好都是出自真心。
“你啊,就是心太軟。”他無奈地輕聲歎息,“若有朝一日你找到了仇人,發現對方有苦衷,或是凄慘的身世,你是不是就會原諒他們?”
我兩手攥在一起,心虛地垂下眼眸。
“當年你那位徒弟的死,你為何沒替他報仇?”
師父眼底暗淡了一瞬:“我何嘗沒想過報仇?可更重要的是保護好他的孩子。我的身體常年受毒影響,極不穩定,而那孩子年紀尚幼,一旦我再度掀起血雨腥風,很可能令他身陷險境。所以為了讓他能平安長大,我帶着飛花門退隐江湖,直到臨風和傅柔将他接去照顧了幾年,我才外出遊曆,也就遇上了你這丫頭。”
“可他已經長大了,你還是不報仇嗎?”
“那臭小子說他會親自解決,讓我安心養老,别操那份心了。”
見我不說話,師父察覺到異樣:“想說什麼就說吧。”
“師父……”我抿了抿唇,“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該執着于報仇?”
師父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說道:“當初你可是信誓旦旦說要報仇的,為此還抛棄了我這個師父,怎麼如今倒動搖了?”
“這麼多年我都是為了報仇這一件事而活,萬一我永遠查不清真相,萬一兇手是我對付不了的人,萬一……”我沒敢再說下去,指甲嵌進皮膚裡,“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常有人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但說這話的,往往都是毫不相幹的旁觀者,畢竟對他們而言,這份寬恕是無需付出代價的。”師父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酒葫蘆,“也可能有人說,親人的在天之靈肯定希望你能放下仇恨,過得平安順遂便好。”
是,在我找不到線索的時候,在我對未來感到迷茫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這樣想過:爹娘會不會更希望我成為一個平凡的人,過平凡的一生?他們會不會并不想看到我變成一個滿心隻有仇恨的人?我所做的這些真的是對的嗎?若是當年我選擇留在祖宅,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