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要寫下的是洛基在地球上沒能料想得到的頭一件事,嚴格來說,它更像是洛基後知後覺的一種感受和體會,當他徹底對其了然于胸、感悟至深之後,始料未及的苦難将如同行星撞擊地球那般勢不可當,成為揮之不去的一抹幽影。所以,在後來那一眼無法望穿的漫長歲月中,這份感受愈發彌足珍貴、真情實意了起來,但相比那現實的殘酷來講它又顯得無足輕重,在旁人面前實在羞于一提。
野馬馱着洛基幾乎穿過了整個歐洲大陸,這實在讓人有些無法相信,洛基也再三确認過這匹馬的确是草原上再普通不過的肉體凡胎,它會感到饑餓和疲憊,劃開它的皮肉會流血,吞下毒蘑菇也會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滾慘叫,因此它絕非是某位神靈先賢所遺留的混血串種,它隻能是它媽和它爸的愛情結晶,沒有其他可能。
這讓洛基有些單純的失望。他是欣賞諸神與動物共度春宵這種離經叛道的奇行異軌的,這一點自然是公開的秘密,這種行為帶來的結果極具想象力、充滿了戲劇性,給了神話作者大書特書的寶貴題材。而諸神與人類?拜托……
這自然是題外話,但若是師承了洛基那沒把門的、信馬由缰的嘴,這些秘辛傳聞肯定都逃不掉被說上一說的命運。
人神結合并非罕事,但即便對于惡作劇之神來講,也難以評說清宙斯與不同的人類女性創造了三百個半神小崽子的驚人之舉除了使人眉頭緊皺,還有什麼樂趣或是值得一思的詭秘目的。半神的力量虛有其表、聰慧先天不足,既無法繼承父神的衣缽,又不甘于人類的碌碌無為,毫無例外地要熬過可悲可歎的慘淡人生。在阿斯加德尚且光輝的時候,洛基費了不少心力四處搜羅這些小崽子的情報轶事,準備在宴會上一一向宙斯讨教一番,這本是不錯的表演節目,具有深刻的藝術性,比起與山羊拔河的荒誕謠言必定更加為人稱道,成為一段史書佳話。實在可惜,在衆神之父奧丁“仁慈的”諄諄教誨、循循善誘下,洛基最終燒掉了這些珍貴的情報,隻當這些小崽子都去塔爾塔羅斯那裡報道了,想象一下,若是地表上爬滿了宙斯的小崽子那得多是一件令人作嘔的事情。
為了避免招惹希臘諸神的怒火,這件事還是言盡于此,回到這趟波瀾不驚的旅程當中來。一神與一獸相伴而行,穿過一座城市,再路過一座鄉村,再穿過下一座城市。曾經的文明有多麼繁華,如今就有多麼衰敗,我想無需太多筆墨讀者也能自行想象一二,而無需贅述的另一個理由是這被人類定義為無用而廢棄遺留下來的一切,對神來講本就毫無價值,這不過是他們悠久壽數中的一縷餘音,平白秋風畫扇反而顯得矯揉造作;而神族王子洛基更是懷揣着一股優越而傲慢的不屑,即便被慘痛地證實了他并非出自奧丁血脈,但仍與阿薩神族都天然地認為阿斯加德的金柱将永恒屹立,榮耀永不蒙塵,光芒永不消逝。
平心而論,這樣的家庭教育多少有些盲目和激進了。
野馬起初的狂奔真讓洛基誤以為它天生神力,但如今洛基不得不把它帶到廢棄的城市中任它啃食野草(所幸野草到處都是),又為它尋來淨水(這倒是不容易),待它細細咀嚼、吃飽喝足、消化一番後才能再次上路。唉,詭計之神何時做過這樣的虧本買賣,他悶悶地抱起雙臂,站在位于十字路口中心的一張巨大石質圓形台子面前唉聲歎氣。這張台子中央有一個兩隻腳印模樣的凹痕,想來曾經這裡伫立着一座人形雕像,不知紀念了何等人物,殘忍地要他日夜守望最繁華的路口,一秒不差地看遍興起又至衰敗的整個過程。
它如今的下落洛基倒可以猜測一二,八成是被人們撬起、原封不動地搬入了地下城,繼續伫立看守在某個交通要道,散發傳遞着精神上的光與熱。所以不必為它的遭遇唏噓扼腕,人類并不是永遠都會感傷悲歎的動物,他們隻會在酒足飯飽後才偶爾傷一傷、悲一悲。
洛基踱步在台子四周,腳邊盡是蔓延的野草,如果自己同為一匹饑餓的野馬,定會為這場盛宴歡呼雀躍。但他沒想把這個故事搞得那麼刺激,在他眼中它們仍舊是野草,落了些灰塵,泥土中隐隐約約爬過一些蟲豸,總之不太幹淨。
野馬在台子另一側低頭吃得忘乎所以,洛基繞過去想催促它加快一點進度,讓它認清地球目前面臨的現狀和它身上肩負着的光榮使命。而就在洛基低頭一瞥時,意外出現了一抹亮色,那是一朵綻放了的純白之花,它同樣落了灰塵,同樣被蟲豸玷污,但它就是如此刻意而心機地遠離族群、獨自生長,吸引神的目光。
它因何離群,如何來到此處,又如何在與野草争奪養分的殘酷競争中大獲全勝?
它将何時謝亡?
野馬正好低頭湊了過來,眼看着就要将那朵白花一口吞下為奔跑助力。
“這就别吃了!”洛基一把将它推得遠遠的,這還不夠,他親身蹲下來用身體擋住馬的視線,果然野馬又被其他草叢吸引,碎步而去了。
趁此,洛基更能仔細觀察這朵純白的花朵來,但他畢竟沒有進修過植物學,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什麼高深的門道。猜想隻是随風飄來的種子,陰差陽錯地種下,無人在意地綻放,淪落天涯、孤芳自賞。洛基意外地說不出什麼精彩的評語,想要對花朵的勇氣與坎坷命運大加贊賞,但話到嘴邊卻隻吐出寒涼的氣息。他看了一下陽光的方向,于是在一旁的台子上坐下,在花朵身上投下一片可有可無的淺影。
洛基再三告誡自己,他絕沒有移情那朵白花,他自身複雜而險惡的人生經曆并非一朵野花可以高攀相比的,他絕不會妄自菲薄,賤看自己生來的權力與使命。
不多時,野馬踢踏着回來了,想用鼻子去蹭洛基的臉頰,再次被洛基一把拍開,這稍長的馬臉可下手的地方太多了,洛基教訓它逐漸順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