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一般的憤怒,本能一般的從懷裡抽出了自己的匕首,本能一般的劃過她的脖頸。
一道光,在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手上那割開脖子的觸感殘留才變得真實了起來。她不解的看着自己,伸手捂住了脖子一側的傷口,卻止不住鮮血不斷流淌。
我做了什麼?
豐絨花看着手中帶血迹的匕首,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再看向卓娜提亞時,她的白袍已經被染紅了一片,還是不解的盯着自己,然後倒在了地上。
我做了什麼?我在幹什麼?
不要這樣看着我啊。她的匕首落到地上,心中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她想起了芙蔻死前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模一樣的眼神。
鮮血就像是止不住一樣,但更多是對做出這種行為的自己感到不可置信。
是啊,當時還覺得那是有意義的殺戮,是一種犧牲。
原來如此,當時是在自己騙自己啊。原來一直以來做了那些事,讓自己堅信很多事值得,很多事快樂,都是自己騙自己啊。
因為不得不騙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斷地在可怕的事情裡面循環着,如果不騙騙自己的話,會發瘋的吧?
可是,如今想想,道歉就自刎什麼的,不是當時說出來騙杉櫻的話嗎?為什麼現在自己也相信了呢?
說過的謊言太多了,自己都無法分辨真相到底是什麼,原來真的會有這種事的嗎?初衷是什麼,目的是什麼,這種事在不斷地變形、欺騙、妥協和亂來後,恐怕自己也難以說清楚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了吧。
逃跑。
無法再解釋,無法再續行的狀态下,就隻能這樣了。
豐絨花在馬背上持續逃跑,卻不斷想着這些事。她甚至沒有好好的規劃逃跑的路線。屬下們認為布谷德應該警戒了周邊,而這邊繞路躲過外崗的時間已經讓對方有時間對外通報,隻能不斷地繞路,并攻擊一些比較小的驿站來補充補給,以圖回答蓮華城絨花軍大營。
雖然豐絨花的精神不太穩定,但屬下們還是堅信回到營地後她會率領大家打敗企圖複仇的布谷德人。
逃跑的第三日,他們又攻擊了一處驿站,殺死了驿站裡的幾個看守後享用補給品,煮肉、喂馬,磨刀,拿箭矢。
“将軍,從逃出來時候起,您一直不太好的樣子。”一屬下道。豐絨花隻是坐在那裡喝湯,卻不吃肉,令他們覺得很費解。
“我沒事。”她淡然道。
“您不好好吃的話,會沒力氣回到大營的。”
“沒事。”她還是淡然的說道。
豐絨花的樣子完全不像以往任何時候,也不符合屬下們的任何印象甚至是幻想。在這種布谷德人随時會追上來的時間裡,她的情況令屬下們感到着急。
突然遠方傳來号角聲,屬下們紛紛放下吃的,拿刀拿弓圍着篝火尋找敵人。他們看到了遠方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群騎兵,至少有數百人之多。
“被追到了嗎?将軍快走,一些人留下斷後!”那屬下道。
“布谷德人嗎?”豐絨花完全沒有站起來,隻是喝着木碗裡的湯,坐在火堆旁看着遠方地平線上越來越多的騎兵。
“嗯?”她發現了異狀,屬下們也發現了。
“将軍,那是大呂的大旗!”他們喊道。
豐絨花手中的木碗落地了,肉湯灑一地。她站起身來,看着越來越近的騎兵隊,雙眼開始放光,整個人仿佛恢複了生命一樣越來越高昂。
“是,是溫良玉!我的溫良玉!她來了!”
她欣喜若狂,終于也拿起了重弓站起身來。
“溫良玉,不會放棄我的,我就知道!”
她笑道。而排成一隊的女直士兵們紛紛拉開弓,準備對着來襲的騎兵發動一輪齊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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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溫良玉來到了虎牙山的山腳下,在一處隐秘的窪地駐紮了軍營。雖然她很擔心李衛驿的情況,但是絨花軍開始了掃蕩,她不得不躲避對方的優勢兵力。
“卓娜提亞不肯幫我們,布谷德會幫絨花軍的。”
面對送去卓娜提亞處後又空手而歸,什麼口信都沒有被告知的使者,她的屬下道。
“卓娜提亞把我們的使者放回來了,就是有戲,隻是沒明說罷了。”溫良玉道。她卸下了重甲,穿着普通的袍子,隻是露出的雙手與臉上纏滿了白布,隻露出眼睛和嘴巴,坐在一個岩石上。對屬下們而言這模樣比鐵面還要煞人。
“溫将軍,還有一個消息,是我從布谷德大營聽來的。”
“什麼?”
“李将軍,李衛驿将軍,在隻虎台門戰死了。”使者低着頭說道。“李将軍攻擊了圍攻隻虎台門的絨花軍,被豐絨花親自攻殺了,首級被斬下懸于城樓三日。”
使者說罷,卻沒有任何回答,也沒有回應,便繼續低着頭。
直到他聽到了什麼東西滴到地上的聲音。
尋着聲音擡起頭來,才看到坐在岩石上的溫良玉握緊了雙拳。纏在手上的白布因為鑽進的拳頭嘎吱作響,也浸染了鮮血。鮮血從她的雙拳,低落到了地面上。
“李衛驿……死了?”
她的聲音在顫抖,雙目圓睜。
“二哥……死了?”
我的聲音在顫抖。
那士兵跪在地上不說話,我卻覺得心裡一下子少了一大塊。
剛安慰完失去妹妹的提亞,我就被告知失去了哥哥。這一瞬間就知道了自己的安慰有多幼稚,根本無法填滿這種突然出現的空虛。傳令兵出去了,氈房裡隻剩下我們兩個。
“我要讨回來,無論如何都要讨回來。”
頭一次,如此沒有任何顧慮的,直接的說出了自己的敵意,自己的攻擊性。
“我不會再原諒豐絨花了,不會有機會了。”
“笙兒。”提亞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冷靜點。”
“提亞,難道是想勸我?”
“不,隻要你想,我就幫你。”
“怎麼幫?”我問道,“那種死了都會高興的瘋子,難道你會遵循我的方法?”
“會的。”她說道,“我肯定會的。”
“不,不行。”我站起身來,我知道她說的是我以前講過的一個設想,但那對我來說隻是設想,太危險。“這種事對提亞太危險了。”
“笙兒去杉櫻軍營時候,不是說那次冒險行為會補償我嗎?”她說道,“這就是我所說的補償,這回輪到我來冒險了。”
“可提亞是女王,怎麼能冒險。”
“人總是要任性一次。”
如此說着,她還是投身到了那一切當中去。
人總是要任性一次嗎?在床邊等着她醒過來,回想着她說過的話。心中對她感到了憤怒,對自己也感到了憤怒。為什麼要冒這個險做這種事,為什麼我要允許這種荒唐的事情發生。
不值,太不值了。
就算是為了二哥,我現在也開始覺得不值。失去了重要的人後,用另一個重要的人做賭注去報複,這算什麼人該做的事。這難道不是豐絨花這種瘋子才幹得出來的事嗎?
如果我對着二哥的遺體說得出這些所謂的計劃,所謂複仇的設想。他恐怕會直接跳起來反駁我吧。
她咳嗽了一聲,被我握着的手也反過來握緊了我。
“提亞?!”
我驚道,她已經睜開了眼睛。
我拿起一碗馬奶喂給了她,她輕輕地抿了幾口後,又大口喝了好幾口。流了那麼多血,她應當是非常渴了。
“我……是怎麼?”她看了看周圍的模樣後,虛弱的問道。
“你被豐絨花砍傷了,失去了意識,應當很不妙才對,但是軍醫說提亞撕下衣服纏住脖子的舉動救了你自己。我昨晚吸出了淤血,塗了藥材。就等你醒過來。”
“我不會睡了三天吧?”
“你隻睡了一天半。”我笑道。
卻不知不覺視線變得模糊了,喉頭酸痛,趕緊用袖子擦起眼睛。
“對不起。”我說道,幾乎是脫口而出。
“不需要道歉吧……我也沒想到她會突然那麼生氣……”
“不,對不起。”我繼續說道。,握緊了她的手。“又讓你受傷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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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女直士兵們都已經喪命了。雖然有一百人,但是面對數倍于自己的呂軍和貴吉爾氏族軍隊,還是盡數戰死。
而溫良玉這邊,實際上也隻剩下了十多人不到。大部分人都是被弓箭所殺。
夕陽下的大地荒野被照耀成了赤紅色,鮮血澆灌了荒蕪的土地。
而手持李衛驿的柳葉佩刀的溫良玉,與豐絨花交戰起來。所有人都讓開了道,看着兩位大将的對決。
豐絨花滿面幸福,她踏地而行,一瞬就出現在溫良玉面前,兩道寒光卻被溫良玉的戰刀擋下,發出脆響與火花。
火花迸出,照亮了逐漸轉暗的大地。
豐絨花持着雙刀橫斬,溫良玉立戰刀而擋。兵器轟鳴,擊聲刺耳,鳴聲悠揚。
豐絨花的雙刀在距離溫良玉纏滿白布的脖頸隻幾分的距離被擋,兩人青筋紛起,星目圓睜,火花與塵埃仿佛定格半空。溫持刀的手也已經被自己握的滿是鮮血。
毫無保留的招式。
突刺。
劈砍。
挑動。
每一個招式都是緻命的殺招,發出之時就注定了無人能招架。卻也被擋下。
如小小的雷暴,雷擊與花火不斷發出,可能從遠處變得黑暗的白山,也看得到這驿站廢墟上詭異的一閃一閃。
刀光劍影,殺意碰撞。每一下都照亮了昏暗的荒地。
豐絨花以詭異的角度發起了攻擊,也帶着更緻命的二段斬。但都被溫良玉以單刀格擋。
她心中一暖,太懂我了。就算是恩交,也從未覺得如此交心過。仿佛之前關于卓娜提亞的那些可怕、荒涼的記憶都已經不複存在。
“溫良玉,你是我醞釀多年的美酒。”她說道。“我要盡興的品嘗你!”
“哼。”她隻是冷哼一聲,仿佛不屑一般。豐絨花在戰鬥中開始落下風,溫良玉越是報仇心切,越是痛恨自己,就越令她感到興奮。
來啊,這才是我豐絨花值得的終末。給我吧,給我悲慘的死法吧。
她如此祈禱着,呼喊着,也堅信溫良玉聽到的這些聲音,堅信上天也聽得到這些聲音。
溫良玉的劍把已經成了紅色。身上也随着長時間的打鬥開始出汗。
出汗?她根本沒有可以完整出汗的皮膚了吧。有的隻是刺痛,滲出白布的鮮血,滾燙炙熱的鮮血。
豐絨花深吸氣,她看到溫良玉身上冒出了煙,仿佛整個人已經開始着火。那刀也變得炙熱,發紅起來一樣。
“太棒了,你真是太棒了!”她再度猛攻,但是隻看到赤色的光閃過,手中的一個短刀就飛上了天。
看不清,完全看不清發生了什麼,已經超出了自己的理解範圍。
溫良玉此時,隻見到中原一望無際的幹旱荒地,又看到了見不到盡頭的流民群,還有空中遮天蔽日的蝗蟲。
“我乃!”
一刀劈開了那過往,又看到了從地平線盡頭飛來的火流星,還有殘破不堪的城牆。
“大将!”
又劈開了那些過往,隻見到平日裡山寨裡的兄弟們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每個人都在笑,都在向自己敬酒。
“溫二娘、溫良玉是也!”
一刀刺擊。
眼前的畫面變成了豐絨花痛苦的面容。
她為何如此痛苦呢?那戰刀刺進了她的小腹裡,那裡原本有一個疤痕。
但刺的不徹底,豐絨花握住了刀身,擋住了大部分的力道。
雖然乍看之下,溫良玉這種高大的女将對戰嬌小的豐絨花頗有欺負人的感覺,但豐絨花的武藝是真的了得啊。
明明可以更光明正大,更前途遠大的一個人。
她掙脫了刀子,捂着小腹盯着自己,似乎是準備最後一次攻擊。那傷口也幾乎冒煙了,可能是因為自己這邊太滾燙了?
豐絨花久經戰陣,不怕痛不怕死是常事。但是那一刀,卻格外的痛,痛到自己沒法忍受。
“受死吧。”
溫良玉說道。
“下一擊就要你命。”
宣讀一般,舉起了戰刀,擺好了架勢。
豐絨花也心神領會,露出了笑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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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将軍抛下了你們,但是襲王是她自己的事,女王堅信與你們沒有關系。”監軍們對着成為俘虜的,被豐絨花抛下的五千絨花軍如此說道,“所以女王寬容的饒恕了你們,你們不會與你們的将軍帶有同樣的不赦之罪,女王寬恕了你們所有人。”
而在遠處,我扶着卓娜提亞站在大帳前。
“接下來,剩下的六萬多絨花軍就是無頭蒼蠅了,解散掉那些人易如反掌了。”卓娜提亞說道,“豐絨花的時代已經完了。”
“我…我得去找她。”我說道。
卓娜提亞沒有應答,隻是看着我。
良久後她才說:“可以,我會幫你找她。反正我們也得确認她有沒有被溫良玉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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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
溫良玉的刀脫手,突然跪倒在地,吐起了鮮血。
她身上的白布基本都被血污浸染。幾乎全部都是她自己的血。
準備受溫良玉最後一擊的豐絨花愣在了那裡,看着溫良玉呼吸急促,不斷吐血。
“你……你怎麼回事?”豐絨花呆滞了。
“哼。”溫良玉雖然痛苦不堪,卻還是冷哼了一聲。這一回是輕蔑,卻又得意的聲音。就在最後一下,就在臨門一腳,她的身體終于不堪重負。
或者,她是故意的?
“豐絨花,你赢了。”她笑道,口中的鮮血不斷地流淌到地上。“我會——我會在地獄——等你。”她說罷,倒在了自己吐出的一灘血上,雙眼也變得無神起來,口中也隻剩下長長的出氣聲。
溫良玉死了。
與此同時,豐絨花手中的短刀也落到了地上。她呆滞在原地,看着溫良玉的士兵們擡起她的屍體放在馬背上,後紛紛騎着馬走掉了。徹底的無視了豐絨花,因為溫良玉說過如果自己先死掉了,就不要再理會豐絨花,不要尋仇。
夕陽落下,傍晚來臨。
豐絨花卻愣在原地。
就連自己剛剛期待的最後一擊,自己等了将近五年的“美酒”,那個除了卓娜提亞外自己最喜歡的人。終于也在最後,用這種方式抛棄了自己。
是啊,抛棄了自己,舍棄了自己。
她用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結束了對決和恩怨。也讓自己的生命從此再也沒有了期待、快樂、激動、憧憬和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值得自己死的終末,自己應得的下場。
永遠不會有了。
“我都,做了什麼?”她喃喃道,像是說自己斬卓娜提亞的事,像是在感歎自己對溫良玉的所作所為,像是感歎芙蔻,感歎一切,感歎一切。
沒意思,太沒意思了。
她這才知道,真正的乏味,真正的無聊是什麼樣的東西。原來就是如此,支撐自己生命的東西紛紛被剝奪,或是抛棄自己之後,一生不再有任何牽絆,不再有任何期待,不再有任何糾葛的狀态。
這樣一來,自己就是孤零零的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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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我帶着士兵們尋蹤了很久。
他們都是精銳的獵手,很簡單的就發現了一個受過傷的,個子不高的人逃走的痕迹。順着那個痕迹,指向的是荒原上一處難得的小湖。
騰格湖。在越過高地,看到地勢比較低的湖泊時,在湖邊的草地上,我終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就那樣躺在草灘上,仿佛看着什麼,仿佛等待着什麼。
“你們别過去。”
我說道,下了馬,大步的走向了豐絨花躺着的地方。
她注意到了我到來,但隻是坐起了身,沒有看向我。
“豐絨花?”我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隻是在想,我在遼東呆了那麼久——卻沒有見過海。”她說道。
“這也不是海。”
“我知道,我隻是——突然想看看。”她說道。
我也坐了下來,與她肩并肩坐在一起。
“對不起啊。”她突然說道,“卓娜提亞對我那麼好,我還是傷害了她。”她低下了頭,“我隻想得到她以前冷酷的樣子。現在她對我好了,我卻無所适從。現在我隻記得她的好,我感覺……好後悔。”
“你對她到底怎麼看?”
“我也不知道。小時候與她呆了那麼久,有這種感情是從在遼東時開始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可能是恨她,現在我覺得,我喜歡她。”
“真的嗎?”我問道,“你做的可不是喜歡的人做得出的事。”
“我也不想,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說道,我是第一次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她應該也恨我吧,我做了那麼多的事。”
見她的模樣,我有點不忍了。
“她實際上沒有對你好。”我說道,“她那是故意的,為了激你,為了亂你的方寸。為了讓你心煩意亂而已。”我直說了。“而且是我出的主意。”
她終于看向了我,眼神裡卻沒有憤怒。
“因為,她恨我?”
“别自以為是了,恨就是愛,那種事對你是不會有的。”
“所以。”
“所以她沒變,還是對你沒有感覺,對你不會有感情。”我依然直說道。
“謝謝。”她面露放松,對我道謝了起來。“我居然覺得好受了。”
“我……我懂。”
“是嗎?”她又看向我,“我在遼東的時候,每次想到她就覺得雙腳都沒地方放了,整個人站着都會摔倒。她在白晝太耀眼,讓我隻能躲進暗處,把她的幻影擁入懷裡,做着自己都覺得荒唐的夢。——對啊,夢。”
“你喜歡上的不是卓娜提亞,是你危難裡痛恨的,又憧憬的,自己塑造起來的幻影而已。”
“你真懂我。我應該早點和你促膝長談吧?”豐絨花笑道。
“我又何嘗不是呢。”想到了最早同樣是在這片荒原上,那個飒爽的女騎士的身影。
“你比我幸運。”
“我和你唯一的區别就是我可能更幸運一些。”她說的話我也完全贊同。“我總覺得,我們兩個實際上很像,秉性很像,脾氣也像。我被你關了兩年,我卻能理解你為之興奮的事,我實際上也會為之興奮,隻不過我會壓抑自己不要那樣罷了。我懂你的憤怒,懂你心裡覺得不甘,覺得不對不公平的感情。因為——我自己也是如此。”
“所以你搞這些,是為了——你哥哥?”
“一開始是為了我二哥,但我現在不是了。我現在覺得,澆滅你的怒火是正确的事,不需要理由。”
“如果,你之前直接來和我對談,我可能會把你活煮了喝湯吧。”她苦笑起來,仿佛說的不是自己。
“你會陪着我嗎?”她突然說道。
“我?”我不知道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直到她遞給我一株紫色的花。
那是毒花。
我這才知道了,她吃了毒花。
在終于沒有了怒火的如今,她果然已經無法再忍受自己做過的暴行,或是無法再因為厭惡而進行暴行的生活。
她要逃了。
“我會陪你到最後的。”我點頭說道。也不知為何,感到了鼻子一酸。
“我們的命運也很像,你卻比我更懂得怎麼控制憤怒。”她說道,“更像個姐姐啊。”
“卓娜提亞說把你當成妹妹,是騙你的。”我道,“但是,我,我——我是真的希望你是我的妹妹。”
“呃?”她看向我,又閉上了眼睛,仿佛很欣慰。
“我也突然覺得,有你這樣的姐姐,或許會很不錯。”
她說着,又苦笑了起來。“原來是這種感覺,我一直想找的感覺。”笑着笑着,終于哭了出來。“為什麼偏偏——偏偏這時候。”
“你找到了,不就夠了嗎?”
“我想……我想活了。”她抹着眼淚,“偏偏死前,我想活了。上天真是喜歡看人出醜,看人的蠢事作樂。”
“今天我會失去一個妹妹。”我不知道說什麼,隻能如此安慰,“但我會陪你走到最後。”
“好疼。”她捂住了肚子,“好疼。”似乎是毒效在漸漸發作。
“沒事”我撫摸着她的頭發,兩鬓的小辮子。“我在這裡,沒事。”
“如果能回到那個午後,那天沒有去爬樹,我該……如何呢?”
“沒人知道的。”我說道,把手放在了她的背上,“應該會是個可愛的姑娘了吧。個子小小的,喜歡惡作劇,溫柔、活潑,而且知書達理,腹有良策。”
“哈哈,實際上,我——”她忍着痛,卻還是盡量與我交談:“更想要個高點的,腰也長長的身子,我想學會去舞……你有了我想要的,可能我也一直有你想要的吧?我們——我們這叫什麼姐妹嘛?哈哈,”她笑着,也卷縮着,痙攣着。
不知多久後,當我再度想要說話時,豐絨花已經沒有再回應了。
她躺在草地上,輕輕閉着眼,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卓娜提亞不會懂你的,很多人都不會懂你。因為她們沒法理解你,無法理解你不是為了什麼目的而行動,無法理解你把感受看的那麼重要。”
我說道,
“對啊,真是活該孤獨的秉性。”
解下了她的一個發帶,我站起身來,朝着高地走回去,将發帶收了起來。
無邊無際的白山山脈下,幹旱的可以馳騁萬裡。馬蹄抖起灰塵,就像是小舟與波瀾一樣。
五年多以前,在這裡,我還是個希望成為人的一個奴隸。
如今成了人,卻又送走了多少人的生命。
認識的,不熟的,或是有仇的,有怨的。如今我似乎已經不剩誰了。荒原的熱浪扭曲了遠方的風景,也讓思緒萬千。多少熟悉的面孔,多少曾經活過的人。一個個的都被帶走了,很多事隻有在失去後,才會明白它的好。
但那隻會告訴我,一切都來不及了,都隻是空的而已。
“笙兒?”
提亞叫到,我才回過神來看向她。微風順着綠油油的草原吹來,夾雜着草香與花香,也讓鋪着的墊子角都揚了起來。
“想什麼呢?”
她問道。
“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說道。
“往事?”
“很多年前的,很久前的很多往事。”
往事萬千,很多時候仿佛想不起來,卻又在一些時候會突然全部回放。記憶就是如此微妙的東西。我隻是多看了她脖子上的疤痕一眼,就想到了那麼多的事情。
“據說當初在黃頭軍裡那個王雲當了皇帝了,定國号叫大綏。你猜他們會不會遞給我們國書?”
“中原又一統了,估計會來一封非常傲慢的國書吧。”我道。
“那笙兒就幫我頂回去吧。”
“我像是會罵人的人嗎?”
“誰叫你罵人了——雖然也是吧,就是不輸陣的那種。”
“多少年了,提亞怎麼越來越孩子氣啊。”
“可能這就是頭發又變黑的原因吧。”她摸着自己的頭發笑道,笑得無害,笑得輕松,一切都是無防備。我知道,那是她真正的樣子,那是她隻對我才會有的樣子。
而我卻覺得我自己正相反,雖然也是我真正的模樣。
“你也該考慮一下繼承人的事了吧?”我說道。
“内戚那麼多,到時候選一個孩子就結了嘛。”她滿不在乎。
“吓死我了。”
“怎麼?”
“我以為你到時候會搞什麼讓我盡皇後的責什麼的怪事。”
“讨厭啊。”她錘了我一下。
“好疼,不行,我被打疼了,回不了首城了。”我接勢躺了下來,看到了一片青藍的天空。
“所以說你讨厭”
她說着,但也躺了下來。
往事的事,不經意間又忘掉了。
如今我隻知道,當下有比過去更重要的人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