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完了,寒江楓。有什麼說什麼吧。”卓娜提亞開口道,她似乎是不想再看這個人醜态百出的樣子,“坐下吧,你已經沒地方回去了。”她說道。
寒江楓看了看我們四人,逐漸冷靜了下來。她也随着冷靜,徹底清楚了局勢,也就變得絕望起來。
仿佛開花一樣随着她而散亂的頭發與衣擺都平靜下來,寒江楓癱倒一樣,跪坐到了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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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卓娜提亞起兵弑父篡位前,大呂的遼東總兵豐餘良,長期與海西的女直部落寒江氏族保持聯系。也是在那時候,寒江氏族的子女會被送到遼東作為質子。
寒江楓是在那時候随着哥哥一起被送到了遼東,與她一同到達遼東的還有寒江雲,是她的遠房姐姐。
在那之後,寒江氏族爆發了内亂,朝廷決定削藩斷供,所有質子都被豐餘良下令殺死。
寒江楓在那時淪落中原,被姑父帶着隐姓埋名求生。
同樣幸存的也有年紀大一些的寒江雲,她因資質優異被安族的暗者親母收養,被當做飄花培養,從此改名安雲。親母不知道,安雲清楚記得被滅門時的場景,她什麼都知道。
還有一個幸存者,是被遼東大戶叱列家接養,事發後被叱列家保下的寒江憶夢,她之後嫁給了叱列家的大少爺,留在了遼東,豐餘良則沒有再過問這件事。
時過境遷,遼東女直部的動亂從寒江氏族為始彼此起伏。直到豐餘良的養女豐絨花坐鎮明古台軍鎮,開始受命治理女直部落事務。
此時塞外又生戰亂,寒江氏族分兩派内鬥,一派投奔中原。值此機會,豐餘良希望找到當年幸存的寒江後人做傀儡,以重收海西寒江氏族全部勢力。寒江憶夢已經成婚生子,已然是遼東人,于是他隻能委托安族人尋找其他幸存者。
最終,暗者在中原找到了姑父去世,無依無靠的寒江楓。
此時遼東周邊正值飄花散落,安族無人可用。
這一任務最終落到了安旭和安雲身上,安雲聽到寒江楓的名字,便決定解救這個自己唯一的親人。早在任務開始前,她就與寒江楓暗中聯系,都不願意寒江楓為豐餘良當傀儡,于是決定投奔豐絨花。
“豐絨花與豐餘良不一樣,她手下女直簽軍居多,她會幫助我們的。”
安雲如此說道,寒江楓便相信了。出發前安雲已經接觸到了豐絨花的爪牙,冒死向豐絨花寫信求助。
她得到了回信,信中是詳細的計劃。
那是完美的計劃,隻是有一點安雲不太能接受。
“會有佯裝土匪的人出現,那時殺死同伴,會有其他飄花監視,以防走漏消息。”
這是計劃,也是保證,但同時也是警告。豐絨花雇傭其他飄花監視這場戲,為的不是以防走漏消息,是防止自己到時候生變。安雲很清楚,這封信收到後,自己就是上了賊船。
“安旭不是你的親人,我才是。”
寒江楓不斷勸說,“那是她的命,不殺她的話,我們沒法脫身。那些飄花會把我們全部殺掉。”
寒江楓對安旭沒有任何感情,安旭對她很熱情,不像個飄花,又很嘴碎,對安雲竭盡撒嬌親近。
她不能接受,因為安旭和自己太像了,自己才是應該在安雲身邊的這種人,而不是這個安旭。
時間一天天過去,終于三人到了那個約定的峽谷。
戰鬥開始,寒江楓假意吓到。
安旭的武藝相當了得,那些佯裝土匪不太能招架。安雲還在猶豫,寒江楓則不斷使眼色,逼着她動手。
計劃要失敗了,不做不行,不做就是對不起死去的家族,不做就是對不起我這唯一的親人。
如果你不做,我就死了。
我會主動死的,安旭不掉下去,我就主動跳下去。就當做我是被姐姐殺得,那麼我也算是死得其所,死在了唯一親人的手裡。
這些話,翻來覆去,寒江楓不斷地說給安雲。
那一刻,這些話也通過眼神,十倍,百倍,千倍地到達了安雲那裡,她看到寒江楓準備自尋短見,終于無法再如此下去。
“呃?!”
安旭被捅了一刀,帶着困惑的表情,被安雲親手推下懸崖。
終于,終于,惱人的家夥終于消失了。
終于,我可以成為姐姐唯一的妹妹了。
安旭掉下去後,就像是一個信号。
無數的飛刀與飛镖四處飛來,在雨幕中劃出一道道軌迹,等反應過來時,佯裝土匪已經被全部滅口。山道上隻剩下安雲和寒江楓二人。
六個飄花出現在高處,她們都是絕頂高手,是豐絨花雇傭的高手。
哪怕是自己的手下,為了制造“寒江楓在路上遭遇土匪遇難”的假象,也要毫不猶豫殺死所有假土匪,防止消息走漏。
安雲隐隐覺得,豐絨花或許不是自己應該投奔的人。她那麼痛快的答應,急切甚至強迫着自己過去,不是好事。
在那之後,她們被帶去最遠的明古台。
軍鎮之外,滿是京冠和殘肢斷臂,如地獄一般。兩人都覺得,自己是不是把自己送到了地獄的底層,心中開始後悔。安雲覺得,或許是因為背叛了安旭,所以被送到了地獄底層吧。
在明古台軍鎮,兩人遇到了豐絨花本。她居然比寒江楓隻大幾歲,是個個頭較小,眼如桃花的姑娘。
她化名雲特使,開始為豐絨花送軍報。寒江楓則被保護在明古台,幫助她暗中聯系寒江氏族。
或許豐絨花做事那麼狠毒是不得已?
如果一切可以好起來,可以從紛亂中拯救關外的寒江氏族,或許,或許安旭的犧牲也是有價值的。
她不敢怠慢,盡全力為豐絨花做事。豐絨花待她不薄,使她幾乎成了自己的左右手。
終于,豐絨花已經控制了六部女直的其中三部。她親自帶兵出關,将作亂的寒江氏族的城寨大破,将所有的寒江氏族貴族盡數抓了回來。
安雲覺得,這樣一來戰亂應該可以結束了,自己期望的家族的獲救,或許到來了。就算是被武力屈服,隻要遠離了紛亂,被安置在遼東也是好的結果。
卻并非如此。
豐絨花要在第二天将寒江氏族的貴族三十多人男女老少全部公開處以磔刑。
“将軍,為什麼?”
安雲跪着問道。她難以理解。她從未想過會給寒江氏族帶來如此的後果。這些戰鬥,其中充滿了欺詐,但兵不厭詐。送信的是自己,利用的是寒江楓的名義博取信任,但兵不厭詐。隻要能結束紛争,這些都可以接受。
但是,殺俘?還是磔刑?她不是為了看寒江氏族全族都被千刀萬剮,在做的這些事。
“我們要立威,隻要看到哪怕是貴族,反抗我的人都要千刀萬剮,他們才會屈服。這還不夠,三部女直的兵力需要再練,你知道嗎?安雲,我有個姐姐,我最愛的姐姐,我要練出一支匹配她的軍隊,為此,剮了三十人不算什麼,三百人都不算多,三萬人我也可以。”
“将軍,這太殘暴了。”安雲哪怕接受了豐絨花的說辭,也無法接受這殘暴的刑罰。“哪怕是改成斬首。”
“你看我的手。”豐絨花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也太氏族全部落一千人,你可能都不知道這個小女直部落。他們全部落所有人都是我親自割喉殺死的,我花了四天三夜,割了一千多個喉嚨,他們有怒罵的,求饒的,哭着的,笑着的,啐我一臉的,詛咒我的,但都被我殺了,他們都在我的手上。”她說道。“殺人殺得太快,就隻是殺人,我要立威,所以必須殺得狠,否則人們不會記住,就像沒人記住也太氏族。”
“這……”
這是歪理,安雲想到,卻不敢說出來。
“安雲,明天處刑,你也負責一個。”
“什麼!”
她擡起頭瞪大眼,就差站起身。
“你也學學治人之道,你不需要殺一千人,你隻要把一個人剮一千刀就夠了。不用練,你學那些松錦來的劊子手師傅的手法就行了,割不滿一千刀也無所謂的,我不會怪你,體驗最重要。”
豐絨花說罷就走了,像是什麼平常事。隻剩下安雲跪在那裡。
第二日,刑場就似阿鼻地獄,慘叫聲不絕于耳,血流成河,從刑台流到街上,人們紛紛躲避,議論紛紛,一些人吐了,一些人在笑,蒼蠅亂飛,烏鴉狂舞。
人們散去,仆人撒水清掃刑場的血迹,一灘灘紅色的血水被沖向大街。安雲站在那裡,手裡拿着剔骨刀,久久不動,渾身是血,披頭散發,猶如瘋子一般。
豐絨花稱贊她做的不錯,要她好好休息。
“你還有我啊,姐姐,我們就是最後的寒江氏族,還有寒江憶夢姐姐,但她嫁出去了,我們就是最後的。”
寒江楓抱着她安慰着,安雲這才發覺隻能抱着她,已經沒有讓她可抱的人了。
在床上,她久久抱着這個妹妹,希望可以散去身上的血腥味。
“怎麼了嘛?姐姐?”
一日,寒江楓邀請安雲一同出去狩兔子。天氣晴朗,兔子也多,收獲頗豐。兩人心情大好。但寒江楓見安雲突然分神,便問如此道。
“我總覺得,有熟悉的人在看我。”
“有探子?”
寒江楓急忙命令屬下排查森林,安雲就擺擺手。
“不,不是那種感覺,就是……感覺,為什麼,那麼親近,但是”
“但是?”
“但是,為什麼感覺心好痛啊……”
剛剛還一同騎馬狩獵,笑得燦爛無比的安雲,此時突然哭了起來。
寒江楓一頭霧水,她覺得安雲可能隻是累了。但一股厭惡的感覺始終無法散去。
一股可怕的感覺,安雲這段時間越來越心不在焉。寒江楓則越發覺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麼,是不是飄花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直到有一天,這無名的恐懼成了有型。
那時,安雲居然恢複了神采,不再雙目無神。她躍躍欲試,似乎是找回了自己的生命。
“妹妹,我要走了,這事我隻告訴你一人。”
“姐姐,你要去哪兒!?!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啊?!”
寒江楓大驚失色。
“我感覺到安旭還活着,她來看我了,我看到了迹象,那就是安旭留下的,其他人察覺不到,但我可以。我要去找安旭了。”
“那我怎麼辦?!”
寒江楓直接大哭起來。
“妹妹,将軍對你好,你留下就是,我就是來告别。”
安雲心疼寒江楓,卻還是執意要走,如何哭鬧,如何要尋死都無用。已經鬧得披頭散發,抓破自己臉頰的寒江楓跪在房間裡,直到自己已經無法挽留安雲。
她決定告訴豐絨花,讓豐絨花留下安雲,讓豐絨花殺了安旭。
果然豐絨花直接将安雲抓了回來,但之後的事,寒江楓也不曾想過。
“我一直那麼相信你啊。”
豐絨花看着被五花大綁的安雲,搖着頭。
“将軍,我們不是一路人,我不是背叛你,我隻是想走。”
“安雲啊,安雲,我是想把你當成自己人培養的,你做的那麼好,都那麼好,偏偏在最重要的地方讓我失望。這就是背叛。”
她說道。
“你那麼想念那些人,無非就是想見面,想聽聲音,想觸摸,不是嗎?那你還我這些東西就行了。”
“将軍,您怎麼會知道我要走?”
“這個啊?你那個安旭告訴我的。”
豐絨花笑着說道。
安旭?她找到了豐絨花?要報複自己?
聽着像豐絨花随口胡扯,卻蒙在了安雲的心頭。
豐絨花開始親自對她動刑,安雲知道一切都晚了,自己完了。但一想到這可能是安旭對自己的報複,不管是不是真的,她開始覺得自己應該受着。
摘走雙目,鐵水灌耳,斷了手腳,但安雲并沒有太多的掙紮。
“你可真無聊啊。”
面對已然聽不見的安雲,豐絨花已經徹底失去了興趣。
“扔去垃圾堆吧。什麼東西,浪費我的時間。”
将帶血的尖刀随手仍在地上,像是玩膩了什麼遊戲一樣,豐絨花轉身就離開了地牢。
安雲則是被直接扔到了明古台的垃圾堆裡。大雨磅礴,她盡力掙紮,黑暗中,隻有雨點和痛處,沒有聲音,沒有光明,隻能等待死亡。
突然有誰在觸摸自己,安雲的嘴巴還能說話,她彌留之際想着的隻有安旭。
是安旭嗎?安旭來看自己了?
看自己的慘狀?
滿意嗎?真希望安旭可以滿意。
但安旭不是那種人,她知道。哪怕自己希望可以死的悲慘為她解恨,安旭可能也不會為此感到高興。
“安旭,是你嗎?”
她開口道,那觸碰就離去了。
“不!别走,安旭,求你了,别丢下我。”
她盡力說着,話說得越多,生命流失的越快。
“你活下來了啊,安旭。你真的成長了,比我厲害的多了。”
她盡全力扭動着,幾乎是拖動着已經骨折的雙手,終于,終于忍着痛苦抱到了一個人。
有些纖細的女人,是安旭,就是安旭。
“安旭,安旭!我一直都愛你!如果早點這麼對你說就好了!”
她空空的眼眶流出的血淚,卻消散在雨中。對方有沒有回答,她一句都聽不到。
“如果早和你留在飛花叢就好了,如果早點知道是你就好了……原諒我,安旭……”
她說着自己早該說的話,哪怕是在黑暗中,終于感覺到一束光照到了天靈蓋上。
“對不起,安旭……我不該信寒江楓……但是,不要恨她……恨我吧……愛我或是恨我,我就……都會很滿足,隻是,不要丢下我……”
她楠楠說着,最後的話語帶走了最後的生機。
一切圓滿了,說出了該說的,做了該做的,見到了該見的。
這就好了,這樣一切都好了。
安雲逐漸失去了氣息,從那人身上滑落,癱倒在一邊。
那人不是安旭。
而是寒江楓。
是四處打聽安雲下落,終于從下人那裡聽到消息,在垃圾堆找到了安雲的寒江楓。
她說了一堆話,安雲一句都聽不到,她自己也已經忘了。
剛剛,她的靈魂仿佛也被除以了磔刑。
看着一臉滿足死去的安雲,寒江楓仰天尖叫起來,仿佛女妖,仿佛惡鬼,仿佛瘋子一般地尖叫。
那之後,豐絨花組建起了絨花軍,不久便随着威遼之戰,率軍入草原去了。
從此再無人聽說過雲特使和寒江楓小姐,也沒人敢問。
豐絨花注意到了寒江楓失蹤,但她根本不在意。
她奔向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姐姐,等到了自己最期待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