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徽已經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的山,心如同被剜了出來,胸口處空得厲害,疼得窒息。
呼嘯在山中的風,仿佛吃人的猛獸,嘶吼出可怖的聲音,卷起那些不禁風霜的葉子,直往臉上撲。她被吹得麻木,僵着身體,一步步往前遊蕩。
多可悲,孤零零的世間,隻有她一個人踽踽獨行。
阿父留下的書裡,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她記得很清楚:“刑天與帝至此争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①”
她便如那不甘心的刑天一般,無論經過多少磋磨,總有些不自量力的樂觀。報仇的火焰燃燒在心口,便像是給她續了命。她掙紮成奇怪又别扭的樣子,靠着執念,茫然遊走在這個世間,
她隻是個不合時宜的存在,早該随着晉陽城的陷落,消失在這個世上的。錯的從來不是她,是這個殘酷荒謬的世道,是這世道下生活着的暴戾恣睢的人。
皇帝不念将士守土之忠,反而處心積慮的算計着他留下的部曲人馬。世族耽于享樂,不思北伐雪恥,隻一門心思地勾心鬥角,争名奪利。流民南渡,反遭欺淩,庶族有志,無路報國。整個大魏都像是一塊爛肉,不管裝飾地再正常,也難掩讓人窒息得腐臭。若阿父知道,他當初拼死保衛的社稷是這般,該有多失望。
她反正已經失望至極,厭惡至極,對這裡所有的一切。
雲閣知道她的性子,一路沉默地跟着,沒有敢上前勸說一句。
回到觀中時,已是深夜。星台看到兩人狼狽模樣,驚了一跳,想問什麼,卻被雲閣攔住,隻吩咐她去少些熱水,服侍靈徽沐浴。
身體埋在熱水之中候,方才有了一絲活氣,靈徽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知覺,終于落了淚。簌簌而落的淚水悄然藏進了浴桶之中,混合着蒸騰而起的水汽,仿佛能掩藏起所有的脆弱。
慢慢的,嗚咽變成了嚎啕,聽得門外的兩個婢子面面相觑。雲閣歎息了一聲,對星台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打擾,讓女君發洩出來也好。畢竟她一向喜歡壓抑着性子,這樣下去,人遲早會受不了的。
她雖一直跟着,卻也未能窺到全貌,女君今日在裕景樓與趙将軍不期而遇,她未出面,反而在隔間窺了半天,出來後臉色就很不好,人也恍恍惚惚的。後來她去後院見了那個北地來的人,情況就更差了,肉眼可見的悲傷難抑,如丢了魂魄。
問題應該出在了趙将軍身上,他們一起長大,本該毫無芥蒂,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讓女君傷心至此。雲閣隻隐隐覺得該是大事,可女君不說,她也不好猜測。隻是提醒星台,這些日子謹言慎行,若是趙将軍前來,不要多言,更不要将女君的行蹤洩露出去。
星台懵懵懂懂地答應了下來,越發疑惑起今日的事情。
那一夜,靈徽沐浴後便發起了高熱,迷迷糊糊中,她又夢到了在北地的事情。
那時洛城驟然淪陷,王家早已撤離,趙纓毫無音訊,她便随着流民毫無目的地亂竄,躲避匈奴人的奸殺擄掠。
一路越逃越覺得風光詭異,原來這些人不是要下江南,而是要往幽州而去。靈徽聽說,阿父曾與鮮卑人關系甚好,鮮卑人也一向以大魏忠臣自居,所以她也沒有改道,一路饑寒交迫,終于來到了範陽。
本以為終于得活,卻不知那範陽太守盧毅,也是酒色之徒。流民中略有姿色者,皆沒入太守府中為奴,姿色尚可者,直接淪為女伎。靈徽自然無法幸免,盧毅看到她眼睛都直了,徑直抱起她往内院而去。
或許是幸運,又或許是不幸,在她掙紮哭叫時,聽到了那個名字。
“啟禀府君,遼東郡公府的公子慕容桢已到,想請府君一道商議破敵之策。”門外有人禀報,盧毅肥厚的手掌堪堪停住,視線在靈徽的臉上徘徊了片刻,終于咬了咬牙,翻身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