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如怒對時爾梅等人笑道:“她是我妹妹,從小就敬仰夫子,如今結業歸家,舍不得哭鼻子。”
是人都看得出,這師徒之間的氣氛不對,時爾梅順着他的話打哈哈:“陳夫子學識淵博,我要是能拜在陳夫子坐下怕是一輩子都不想結業離開師門。”
木桐子冷不丁補刀一句:“那你得多笨才一輩子都無法結業,陳夫子要收你這個蠢徒弟才怪!”
“哈哈哈…”
幾人笑了起來,自動把剛才那幕帶了過去。
風揚塵見時爾梅向陳夫子介紹林争春是他的生意合夥人,便意味一笑,起身走去尋他妹妹了。後院是堆放木柴糧食的儲物間和一個露天燒火竈,風揚塵剛走過去便看見風攬月在案闆上切荞麥團子。
渡口的白米很貴,陳夫子也不是買不起,但他這二十年都隻吃這種山地主食。
清水煮熟的荞麥團子觀感并不算好,灰褐色的軟塌塌像一坨泥巴,但口感綿實很飽肚子。
在渡口生活的蜀地人多拿荞麥粉和水揉成團,把面團放在饸饹床子架在鍋上,現壓成條煮熟。生長在高寒瘠地的荞麥不如小麥面順滑,也不如小麥面勁道,口感粗粝、澀中微苦。不過,這種山民的主食經過漢民的烹饪卻呈現出了另一種姿态。褐色的荞面浸在油亮的牛肉幹筍湯裡顯出誘人的色調,軟塌塌的荞面和着有嚼勁的幹筍一口吃下能讓它停留在口腔被人仔細咀嚼,認真品嘗,在層次馥郁的紅燒牛肉湯調和下,人們也忽略了荞面單一的粝澀口感。這種現壓現煮現撈的吃法也已經随着商路傳到成都府,在成都府簇橋鎮老街上就有一家壓荞面的肥腸粉館子,其滋味像風筝線,一頭栓着遊子,一頭牽着故鄉。
陳夫子明顯不如好吃的蜀民嘴刁,他就喜歡吃傳統做法的荞麥團子。煮熟的荞麥團曬幹可以存放很久又便于攜帶,切片放在鐵爐邊烘烤,外焦裡軟。若是在山地雪季,配上一碗打油茶,便是驅寒果腹的美味佳肴。
“那幾個人是你在哪裡遇到的?”風攬月一面備餐一面問道。她手腳麻利,從架子上取下陶罐放在爐上燒着,又拿出豬油罐子、茶葉罐子和花生等物放在一旁。
風揚塵沒有直接回答她,笑道:“你還要招待他們?”
風攬月:“他們能陪先生喝茶算是客人,該吃晚餐了,怎麼能不給他們備餐了?”
風揚塵:“他們是我引來的人,等會回旅店,我自會招待他們。”
風攬月:“先生吃的簡單,給他們備一份也隻當是下午茶吧。”
風揚塵見她開始煮茶,手上空閑下來,又說道:“你剛才反應大了點吧,不過是結業離校,你哭什麼了。”
風攬月回頭瞪他一眼,說道:“我哭是因為今後陪不了他逛山作畫,他獨自一人行走山地有危險。”
風揚塵抿抿唇:“人各有命,他既要做事就要承擔做事的風險,你護他十年也夠了。”
風攬月丢了把粗砂糖在煮茶罐裡,便端開了陶罐放在托盤上。她又取下幾個茶杯清洗,邊洗邊諷笑道:“難怪阿姆說你們男人眼裡隻有自己要做的大事,從來看不見女人在背後會流多少眼淚。”她停下手中活計,擡頭眨巴眼睛硬生生逼回雙眼中的淚水,又道:“回渡口之前,我們在山地遇到多次尾随。最危險的一次甚至騎馬停在我們帳篷外,是我們打出木勒府的旗号才叫那幫人最終退走。二十年前的失敗都不能叫你們收手嗎,為什麼還要冒險?”
風揚塵:“怕是很難,帝國在此經營三十年,豈是說撤就撤的?今年山地連遭暴雪,群峰嵯峨,四時多寒。我們也需要與帝國加強貿易換取糧食。老一輩人的觀念難以改變,好在像曲多木這樣熱衷與帝國人打交道的山民越來越多,這一次我們不一定會重複二十年前的失敗。”風揚塵說罷頓了頓,又開口說道:“怎麼可能收手了,妹妹,這件事關系普斯羅火的未來。”
風攬月端起托盤,冷聲道:“我們的故鄉在魏城,遷徙至此,他們給我們的是最貧瘠的山地,春夏翻出來的地一到秋冬就凍廢,我們連一粒米都種不出來。普斯羅火的未來與我們有什麼關系。”
風揚塵:“山地再貧瘠也是生息的希望,我們失去過家園,不想再次被逼着遷徙。怎麼與我們無關了,那片土地不單單是山民的普斯羅火,也是帝國的大涼州府,在更早的過去是阻隔人間護衛無妄仙境的萬山屏障。這裡除了山民還生活着帝國人,吐蕃人和很多從南召遷徙而來的魏城舊民。這些魏城舊民都是是我們風氏守護的子民,如果沒有木勒土司府,他們都要淪為安家奴。”他從妹妹手上結果托盤,說道:“我去送餐,你回房間收拾東西吧。六個月沒見阿姆了,你就不想她嗎?”
等風揚塵端着晚餐重回小庭院的時候,陳夫子已經帶着時爾梅去看畫了。時爾梅不懂畫中流派,他也沒見過多少當時大家的畫作,隻覺陳夫子筆下的山民神姿灑脫,筆意風流。再看其筆下山川勾線纖細飄逸,設色豐富而秀潤。他無法精準形容出内心感受,隻拜倒在過渡自然的用色中,他笑道:“實不相瞞,我自幼生活在小家裡哪也沒去過。心中無景色的人根本不敢提筆作畫,所以我最多雕刻點花卉鳥蟲,與先生的畫作相比都是些個小玩意。”
陳夫子笑而不語,隻是推着托舉畫軸的木架子,給他展示更多的畫作。
時爾梅又道:“我雕刻的作品除了親眼瞧見的,便是夢裡夢到的,因此成品中不乏造型詭異者。我還夢到過一種奇特的山景…”他想起那個古怪的夢,搖搖頭,讪笑道:“算了,說出來怕先生您見笑。”
陳夫子卻道:“說一說也無妨。天地廣闊,人力有限,人的腳步走不遍天底下的道路,人的見識也有局限。說不定你夢到的也是現實中存在的,隻是我們沒有見過而已。”
時爾梅道:“在我夢裡的天地無光卻有色。夢中的我站在登天之台上俯瞰下界,群山巍峨連綿不絕,地勢蜿蜒隐沒其間。雖無光,卻也能看清一切,天地皆青藍,山如青藍之石,地若青藍之鏡,其間草木凋零毫無生機。身臨其境,令人惶恐難安。而這樣的夢,我不止做過一次,很多時候更覺夢境是現實。”
一旁的林争春和木桐子聽罷皆驚愕,想到他與澤浣的關系,不由懷疑那是澤浣曾經看到過的異界奇景。不想陳夫子颔首蹙眉,怅惶說道:“時公子所描述的景象,我倒是見過一次。豔陽高懸轉瞬變成凝夜暗紫的無日之天,詭異光束從腳下地縫透出,如宮燈透影一般将天地吞噬在青藍色的光暈裡。霎那間,雲散風停,鳥蟲絕迹。陷入極度恐懼中的人們會像牲口一樣亂奔咆哮,那種場景讓人猶如墜身幽冥。每每回想當日情景都令我遍體生寒,戰栗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