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多夏送餐的時間并不固定,白天他要留意巡山的司神使,晚上他要應付偷溜上山的山民。遭受天譴的人畜都沾染了邪氣,肮髒污穢的軀體丢進懸崖,承載智慧的頭顱整齊擺放在祭祀台上平息神明的怒火。等待天譴結束,這些頭顱也會被丢進懸崖。可其中有些人牲的親人卻甘願背負冒犯神明遭其詛咒的風險,買通司神使求其做法化散頭顱上的邪氣,領回家安葬。
這種賄賂行為被大祭司明令禁止一經發現會剝奪其司神權利,也攔不住司神使為了錢财偷放山民進入祭祀場。所以大祭司在挑選看守時,會選出身優渥不差錢,内心虔誠不懷疑的司神使。曲多夏便是最合适的人選。
安家子就是土司府或大家庭的奴隸,奴隸根本攢不到錢,也不可能未經主人允許私自外出。這些能拿出錢上山的山民都是自由人。在各大土司把持貿易權的山地,自由人賺錢的渠道很少,不可能在短時間内籌集賄賂錢财。曲多夏知道他們手裡的錢不是自己的賣身錢就是家人的賣身錢,他雖也是土司家的少爺可自小送到大祭司身邊學習遠離塵嚣。少年的曲多夏的心靈和眼睛都如碧空那樣幹淨,他堅信天父地母誕生萬靈、萬靈無别。他緒亂的是他奉神的目的是求福,福澤的對象都是神的孩子,為什麼這些孩子要殺掉另一些孩子去平息父母的怒火、去祈求父母的福澤?為什麼這些原本是自由人的山民會因平息祖神的憤怒脫去草鞋、割爛腳闆成為與牲口一般的奴隸?難道父母樂意看到他們的孩子們通過相互殘殺的方式獲取奴役對方的權利嗎?!
這些行為到底是在奉神還是在辱神!
少年曲多夏對祖神們虔誠無比,他能倒背所有關于祖神的經文,他能銘記所有祖神的祭祀時間和方式,恰恰是這份虔誠讓他從疑惑到憤怒,卻隻能壓抑憤怒回避懷疑。
少年曲多夏打發山民:“你們的家人被神明選中是榮幸之事,他們的靈魂與肉身都要奉獻給神明。你們這樣糾纏反而是妨礙他們得大造化,都回去!再來祭祀場騷擾祖神我就要加重你們主人家的錢捐以示懲戒。”
這樣的曲多夏與其他貪婪的司神使不一樣,他顯得倨傲冷酷不近人情。山民畏懼又怨恨他,要知道這些山民偷摸上山可是賄賂了一路司神使,卻卡在最後一關。山下的司神使也恨極了曲多夏,事情沒辦成,有一個膽子大的山民要他們退錢,鬧出了人命,驚動了大祭司懲罰了鬧事山民背後的土司府自然也沒放過受賄的司神使。
這晚的曲多夏好容易等到機會進洞給師徒二人送食。風攬月挨不住困,蜷縮在熱風烘暖的石台上睡着了,暖風與水汽熏蒸之下,少女小臉紅撲撲水潤潤,是二月裡的桃花,自成粉黛。順着水霧升騰,曲多夏又像是聞到了她的體香,那件小小的兜肚還放在他胸口焐着,早沒味兒了,而此刻從敞開的衣襟發散開的體香卻正新鮮。他把一袋裝滿水的水囊替換掉她身邊的空水囊迅速遠離這個會讓他失控的小身體。
陳夫子不敢睡覺,盤坐在一根石柱邊上,正對他額頭的地方支棱着一截石椎,隻要他一打盹,那截石椎就會戳中他的額頭讓他立刻清醒。
曲多夏走到他跟前也盤腿坐下,對他說道:“再堅持五天就可以下山了。這個山洞我察看過了,就這麼大隻有一個出口,沒有地縫也不通崖壁。現在有我守着你們,你要睡覺的話可以安心睡。”
陳夫子虛眯了下眼睛,說道:“是我不敢睡覺,我一閉上眼睛就會聽見…他們的哀叫。你告訴我,你們是怎麼克服心中恐懼的,在你們砍殺人畜的時候,你們不怕嗎?”
曲多夏一怔,原本他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如實說道:“司神使都是在我們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挑選,其中一個條件就是能一眼不眨的看完整場血祭儀式。”
陳夫子看他的眼神變得複雜,曲多夏讪笑一下,在崇尚神權的山地高原。大祭司掌握着社會資源分配權,土司們都熱衷把孩子送去當司神使,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任大祭司位以推其家族在土司圈層中上位。他不知道自己小時候事如何看完整場血祭的,他記得她的母親在送他離開之前喂了一碗味道奇特的湯藥,喝了那碗湯藥之後他變得遲鈍麻木。入選學習者會跟随司神完成每一次人牲的切割工作,經年累月,這些人會喪失對于血腥的反應。
他替自己找補說道:“其實血祭也沒那麼頻繁…”可如何找補呢?每年小血祭,每六年大血祭,何其頻繁。
他蹙眉,聽到從自己内心傳出破碎的聲響。如同久孤走入神域就開始厭棄自己的神族身份一樣,一旦接近真相,心中的高塔就會垮塌。此時的曲多夏迫切地想要把自己從亘古不變的經文中解脫出來,他渴望聽到大山之外的聲音。他說道:“其實真的很久很久沒有這種習俗了,我們用饅頭代替人頭。後來吐蕃人來了,他們嘲笑我們用饅頭祭祀是欺騙祖神,這種軟弱可恥的行為無法獲取神明庇佑還會招緻神怒。他們說漢人管我們山民叫蠻子,他們把蒸面團叫做蠻頭讓我們代替人頭實則是在嘲笑我們愚昧無知。”他歎了口氣,黯然說道:“大涼州府就是這樣被中原王朝與吐蕃勢力輪流影響着,可普斯羅火終究是我們山民的生息之地。”
陳夫子很快便洞悉了青年的心思,他說道:“其實我們原本都是一樣的。”
曲多夏聞言擡頭直視他,隻聽他說道:“在上古時代的中原也是靠血祭鞏固王權、凝聚社會力量。曾經的中原王朝血祭奴隸、俘虜、貴族、王的子嗣甚至是王本人,身份越高越能向神明表達誠意與忠誠。”
曲多夏雙眸閃亮,原來不管是何處的神明都喜歡這樣直接表忠方式,但又好像跟他了解到的當下帝國不太一樣,他眉頭微蹙說道:“你所說的上古時代離現在有多久?”
陳夫子:“大概四五千年之前吧。”
曲多夏蹙眉,越發懷疑陳夫子在騙自己,他問道:“你們怎麼知道四五千年之前的事情,難道你們也有讀經人代代傳頌祖先經文嗎?”
陳夫子笑了笑,說道:“在中原,如實記錄過去的書籍不叫經文叫曆史典籍。在上古時代,巫士負責記錄曆史叫巫曆,至如今我們還保留着記錄曆史的傳統。無論王朝如何更疊,都會設置史官。所以我們跟你們一樣,也在通過曆史典籍與先祖對話。”
聽他肯定,曲多木有些得意,但很快意識本質性問題:“可我們與祖神之間的年代是空白的。一個家族有族譜也會記錄事件,我們沒有編年隻能依據曆法記事。但因為曆法缺陷并不能準确表示時間,故而無法追溯出完整的族支脈絡。”
陳夫子:“山地曆法分陰陽年,中原曆法分陰陽曆。雖然中原每朝每代都會設置推算曆法的司天監,但若追根溯源,我們推算曆法的基礎法則都形成于遠古時代。至于編年制,這需要另一套社會制度才能實現。但無論如何我們有共同的信仰圖騰,我相信,我們的祖先就算不是同族也有緊密的淵源。”
曲多夏笑道:“當然,萬靈都是天父地母的孩子。”
陳夫子點頭認同。
曲多夏:“陳夫子懂這麼多,你是帝國的祭司嗎?”在山地,隻有大祭司有能力推算曆法,占蔔運數,故而他以為幅員遼闊的帝國養了很多祭司,而博學的陳夫子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