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熱情的噓寒問暖後,馮文軒将剛才的發現告訴了姜副館長,并詳細描述了紙片上文字的形狀結構。姜副館長聽後,表現出無比的驚訝,在一番自謙之後,便跑去館長那裡,申請了一張進入特藏室的門禁卡,來到了馮文軒工作的特護室。
可馮文軒最後還是感到有點意外和失望,原因是:姜副館長用放大鏡觀看了好一陣子,卻對紙片上的文字,一言未發,臨走前,還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稱要帶回去研究,這令他着實始料未及,因為這種未經授權和許可的拍攝,嚴重違反了館裡的保密制度,但馮文軒礙于面子,又不願做“人走茶涼”之事,故而未讓他當即删除。
國慶假期過後,馮文軒一清早就趕回了特護室。一進入辦公室,便習慣性地從提包裡拿出茶缸,準備去泡茶,見把手上掉了一小片瓷,心中頓時冒出了一團火:
“真是活見鬼了,一大早,好端端在路邊走,給個小流氓搶了包…”
“這條路,都走了幾十年了,從來就沒有遇到過這樣混賬事,這是什麼世道啊?還有沒有王法了?!…”
“要不是那狗日的,看到包裡隻有個瓷缸,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又扔到馬路上,說不定現在連個毛都沒了,哎…真是見鬼了”
他一邊心裡發洩着,一邊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仔細辨别之後,便捏着其中一把銅質的鑰匙,轉身打開了身旁的保險櫃,然後将那件檔案袋小心地取了出來,輕輕放到桌子上,并将裡面的東西一一鋪開。
見擺放妥當後,便去泡茶,剛走到飲水機旁,便聽到樓道裡傳來了一陣竊竊的私語聲,隻聽一女同事說到:
“真是人如草芥,命如蝼蟻啊!這姜副館長才退休了幾天啊?說走就走了”
“什麼時候的事啊?”
“國慶前,還記得那天…我們不是看見他到主任辦公室去的嗎?!聽說就是那天晚上”
“不會吧?那天看上去不是蠻精神的嗎?”
“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的乖乖,真是吓人”
“你剛才來上班,沒有看到一号樓前的花壇那裡,停着一輛警車和一輛面包車嗎?聽說公安局的人正在調查此事呐!”
…
同事的一席話,令馮文軒頓時大吃一驚。“姜副館長死了?”,這一消息如晴天霹靂,頓時令他想起姜副館長國慶節前拍照可能涉嫌洩密之事,心裡感到十分緊張。
他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當年自己被下放關牛棚時,其中一個罪名就是涉嫌出賣國家機密,這讓他吃了很大苦頭,最後差點兒小命都沒了。而今公安上門來調查,很可能會牽出此事,一旦東窗事發,自己又将重蹈深淵,想到此,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驚慌,從他的心頭猛然升起。
他提着空空的茶缸,慘然地癱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
此時窗外,晨風徐徐襲來,浸透着一股陰冷氣息,高大的杉木柏葉,猶如一抹密不透亮的黑幕,将深邃的天空遮擋得嚴嚴實實的。
片刻之後,當他收回目光之際,一個白色的印迹,突然映入了他的眼簾。放在桌子上的茶缸側面,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用硬物刻出的字符。這是一個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字符,一個令他躲閃多年而不及的恐懼信号,刹那間,往昔的一幕,猶如海嘯一般,排山倒海地湧上了心頭,令他感到近乎窒息,身體裡的血液,更是如火山一樣,要遽然迸發出來。
解放前,馮文軒是中央大學曆史系的學生,後被安排到國民黨黨史史料研究館工作,也就是其現在任職的二史館,任助修。後來,新中國成立,他與同事一起被轉入了剛成立的史料整理處,被安排在檔案整理部門。1958年全國開始□□,他所在的史整處也提出了躍進計劃,準備将原計劃1962年完成編寫的《中國現代史大事月表》,計劃提前兩年完成,并且要将原來的1500萬字躍進到2000萬字。對此,馮文軒等少數同事提出過反對意見。沒多久,□□開始了,二史館被江蘇省清檔辦公室接管,他的很多同事被以“下放”、“藏幹于民”之名,下放到農村插隊,而他因被人告發,稱其在國民黨敗退台灣前,曾經協助搬運過那八千袋檔案資料,涉嫌為台灣老蔣效力。這些檔案資料是明清兩朝五百多年以來最為珍貴的文獻資料,比黃金珍寶還要貴重,因此被關押審查了一番,最後因理由并不充分,就被當作牛鬼蛇神關進了牛棚。
牛棚的日子,除了每天的艱苦勞作、沒完沒了的開會學習外,有時還要經受批鬥會等觸及靈魂的革命和洗禮。由于看守他們的人,大都是些血氣方剛的中學生和尚未畢業的大學生,因此牛棚的日子并非全是殘酷而沒有人性,有時在失魂落魄時,也會有人暗地裡送來些許安慰。沒過多久,中國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最高副統帥□□出逃,機毀人亡在蒙古國,這以後,牛棚裡的看管,似乎松動了些,晚上也不用天天開會學習了。
一個冬日的夜晚,大家被拉到附近的農場看《戰洪圖》電影,馮文軒因重感冒被留了下來,一位平日裡對他比較關照的中年看守,與他進行了一次秘密且深刻的交談,所談的内容,并非是什麼政治思想工作,而是當時屬于十分禁忌的墨家話題,什麼墨子“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 “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以及“同一天下之義”等,并告訴他,隻要在自己的左胸部位,用墨畫個字符,就能擺脫困難,保自己平安,這令他很為感激,也又很疑惑。
那中年人為了讓他信服,用手蘸水在桌面上寫了一個“義”字,并說到:“你看這‘義’字,是不是‘羊’和‘我’的組合體。你是搞古文獻的,應該很清楚,在甲骨文中,羊是祭祀占蔔顯示的吉兆,而‘我’,則是有鋒利牙齒的戌,代表征戰,因此‘義’的本義,指的是吉兆之戰,是由神靈護佑的仁道之戰。對此,我們墨家世祖後來将‘義’中間的‘我’字改成了‘弗’,就是為了制止戰争,倡導和平,摒棄自我。還有,羊在我們墨家,一直被視為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聖物,是溝通神靈、判斷公理的判官,因此我們這些墨子們都會将這個“羛”字,作為圖騰符号刻在自己身上,這樣就可以将自己與神靈合為一體,從而獲得無窮無盡的智慧和力量了,你可千萬不要以為這是一種封建迷信或交感巫術。我跟你說件真實的事,你就會明白了。
春秋時期的越王勾踐此人,你應該知道吧,當年他卧薪嘗膽之時,就在自己的胸口上,紋了一個‘服’字,表明上看,他是在向吳王夫差示弱,表示心願臣服,實際上是在希望得到神靈的幫助。他深知,這是一種掌握神力的表征,也是君權神授的一種方式,最後怎麼樣?他不僅複了仇,還滅掉了吳國。對此,我們墨家世祖認為,這種在身上紋符方式,就是越王勾踐最後取得成功的關鍵所在”。
那中年人後來還向他透露了一件令人驚掉下巴的事,此人聲稱:剛解放時,他曾遇到一個身着褐袍的道人,長着一把超長的花白胡子,自稱是墨翟弟子的後世徒孫,正在遊走四海,弘揚仁愛,永昌墨學。這位道人與他一番攀談之後,就将他收歸于墨家門下。
後來幾天,此中年人又利用各種機會,向他灌輸了什麼“潛德幽光,散在草萊。墨雖舊學,其命維新”等,并偷偷借給他一些諸如《耕柱》、《公輸》、《親士》、《三辯》、《尚賢》、《非儒》等方面的油印小冊子。從這以後,他開始對墨家有所了解了。這個在先秦時代與儒家并稱為世之顯學的墨家,在興盛了兩百年後,遭遇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官學勾結政策影響,緻使一朝而斬,即身而絕。此後的上千年,墨家一直蟄伏靜思,并借以道教之名和道院場所,隐匿傳承钜子核心思想,以淡泊、高隐為表象,以無為代有形,通過一些詩詞畫作等方式,來傳遞信息符号和隐藏組織秘密,直到清末民初,西學東漸,救亡圖存,人人平等,博愛和平的理念,開始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墨家的精神才得以冬去春來,煥發新生。
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初在參加秘密宣誓儀式時,要宣誓将自己的生命獻給墨家的“尚同”事業,服從組織,永不背叛。同時要堅守“貧則見廉,富則見義,生則見愛,死則見哀“,要”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要“舍身行道,以身踐義”,要“捐獻俸祿,有财相分”。其後,他見自己身陷囹圄,身無分文,無法捐獻錢糧,但為了表達對組織的忠心,思前想後,決定将多年前偶然得到的一幅秘藏的古畫,作為束脩,奉獻給組織,于是就将藏畫的有關情況告訴了那位中年人。中年人聽聞後,面露喜色,臨走之前,還用手指蘸着碗裡的水,在桌面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羛”字,從此,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人。
□□之後,馮文軒恢複工作已二十幾年,早已将此事給忘記了,但沒有想到的是:今天茶缸上卻突然出現的這個“羛”字,讓他本已脆弱的神經,頓時一下子崩潰了,驚恐之餘,他想起了那幅來路不正的并作為束脩奉獻的畫作,深感黑暗的一幕,似乎又要降臨。
良久之後,他艱難地站起身來,将桌上的檔案重新裝入袋中,并整齊地擺放在桌面正中央,然後将茶缸放在一旁,就踉踉跄跄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