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裡,她眼神微怔——原本完整的兩顆石頭,竟然在她手心裡裂成了四五塊。
片刻後她眨眨眼睛,睫毛輕扇。
還不錯,老天爺給她留了一條活路。
沈令月心裡悶的氣徹底松了。
她扔掉手裡的石頭,拍兩下手心,起身回破廟,彎腰收包裹。
***
晌午過後,日頭偏了西,熱度也降了一些。
沈家院子裡,枝葉繁茂的枇杷樹下陰影落成片,葉間有習習涼風。
沈俊山和媳婦吳玉蘭在樹蔭下搓麻繩。
兩人都沉着面色不說話,吳玉蘭停下手裡的動作,端起放在旁邊小竹凳上的茶碗喝口水。
喝水的時候不經意瞥到鄰居柳嫂子正探頭在院子大門上。
吳玉蘭放下茶碗,出聲叫了句:“嫂子。”
柳嫂子轉頭往院子裡多看上兩眼,小聲問:“今兒那些人沒來?”
吳玉蘭搖搖頭,沒回答這個話。
他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趙儀沒有因為他們拒絕了媒婆,就放棄納沈令月為妾,在沈令月匆忙躲上山的第二日,他就帶着家丁親自來了沈家,直接問沈俊山和吳玉蘭要人。
沈俊山和吳玉蘭交不出人,他們便在沈家吃喝作踐到晚上才走。
家裡的油鹽糧食,他們糟踐的比吃的多,養的下蛋母雞和看門的大黃狗,也都被他們宰了下鍋,吃了個幹淨。
對于平頭老百姓而言,這些都是他們的命根子。
沈俊山和吳玉蘭敢怒不敢言,隻能忍氣吞聲由着他們這麼禍禍。
柳嫂子看吳玉蘭搖了頭,便試着步子走進了院子。
她手裡拿着納了一半的千層鞋底,走到吳玉蘭旁邊的小竹凳邊坐下來,又小聲道:“是不是折騰了這兩日折騰夠了,往後都不來了?”
沈俊山和吳玉蘭哪裡知道,自是不回答。
柳嫂子也知趙儀的惡名,想着他怕是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因歎口氣又說:“俊山,玉蘭,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他們日日這樣過來折騰,你們能扛得住幾日?想來這就是月兒的命,要我說,你們不如就把月兒嫁到趙家去,得份聘禮還有十兩銀子,豈不好?”
沈俊山聽到這話倏地擡起頭,聲音硬道:“我豈能為了十兩銀子就把我親妹妹送給他那樣的人?那我成什麼人了?趙儀他早已妻妾成群,趙家那就是個虎穴狼窩,我妹妹跟了他能有什麼好?”
柳嫂子又道:“可月兒眼下叫陳家退了親事,又被趙儀盯上了,即便不跟了趙儀,她又還能找到什麼樣的好人家?趙家到底有錢有勢,在朝中還有靠山,便是嫁過去做小,隻要能籠絡住他的心,那過的也是好日子。這趙儀又是依着禮數請媒婆上門提親,又是親自來找人,可見是真對月兒上了心。你們也勸勸月兒,讓她别犯癡,放聰明些。月兒到趙家有了好日子過,你們的日子又能差到哪去?”
“嫂子,您是來給趙家當說客的?”
吳玉蘭開口打斷柳嫂子的話,聲音沒有沈俊山那麼硬,“我們沈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月兒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我們絕不會做拿自己的妹妹去換銀子換好日子這種事,這是賣妹妹。在咱們樂溪縣,誰不知道他趙儀的惡名,我們如何能讓月兒去伺候他這樣的人?他不過見月兒生得好,一時起了色心,到手後新鮮勁過了,丢開了手,月兒在趙家又能有什麼好日子過?為奴為妾,死了怕都沒人問。”
柳嫂子聞言歎氣:“唉……”
而這口氣還沒歎完,忽聽到院子大門上傳來一聲:“今天有點事耽擱來晚了,讓我看看,沈姑娘今兒回來了沒有啊?”
柳嫂子和沈俊山、吳玉蘭一起轉頭看過去,隻見趙儀搖着把扇子,帶着四個身材高大健壯的家丁進了院子大門。
看到趙儀的一瞬,柳嫂子臉色陡變,連忙從小竹凳上站起來,弓腰低頭,大氣不敢出一下,踩着輕碎的步子快速退出了沈家的院子。
出去後大呼一口氣,擡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院子外聚來了看熱鬧的人,她便也沒走,就地站下來了。
院子裡。
沈俊山和吳玉蘭沒起身,但也都停了手裡搓麻繩的動作。
趙家家丁已經把他家唯一的一把大竹椅搬了出來,讓趙儀坐下了。
趙儀坐在椅子上搖着扇子問:“已經三天了,還沒找到人在哪兒嗎?”
沈俊山低下頭繼續搓麻繩,回答道:“趙老爺,您就是來十天百天,我們也不知道月兒她去哪兒了。她是半夜裡自己偷偷跑掉的,連聲招呼都沒跟我們打,我們也真不知道去哪找她去。”
趙儀搖着扇子冷笑。
站在他旁邊的家丁上去一腳踢開沈俊山搓草繩的手,粗聲惡氣道:“咱們家老爺對你家實在夠意思了,又是找媒婆上門提親,又是親自上門接人,這福氣别人家求還求不來呢,你别敬酒不吃吃罰酒!三天了,我們老爺可沒那麼多耐心了!”
沈俊山被他踢得手上生疼,神色也跟着一緊。
他沒敢再繼續搓草繩,擡起頭看向趙儀說:“趙老爺,我說的都是實話,您就是打死我,我也找不回那丫頭。”
“是嗎?”趙儀收了手裡的折扇,看起來确實是沒耐心了。
他把折扇握在手裡一揮,臉色陰沉聲音帶狠道:“既然這樣,那我今天就滿足你,動手!給我砸了這裡!”
站在後面的兩個家丁得言,忙去旁邊抄起鐵锸撅頭。
兩人揮起手裡的農具,一個刨向院子牆,一個鏟向雞圈。
雞圈搭得簡單,隻挨一锸便坍塌殆盡。
看着砸了幾圈的家丁拿着鐵锸又奔竈房,沈俊山慌得站起來,嘴裡焦急喊道:“你們幹什麼?!住手!”
糧油雞犬是窮人的命根子,房子那就更是了。
沈俊山想奔過去阻止他們砸房子,但站起來步子剛邁開兩步,便被一個家丁一腳踹在胸口踹了回去,跌翻在竹凳上壓塌了竹凳。
見狀如此,旁邊的吳玉蘭更是慌了神。
她驚慌失措地站起來去扶沈俊山,那邊拿鐵锸的家丁已經砸毀了竈房的一片檐角,黑色的瓦片碎落墜地。
沈俊山急紅了眼,又要過去阻止。
然這次連步子都沒邁開,就又被面前的家丁一腳踹翻在地。
吳玉蘭喊着沈俊山的名字要去扶他,結果這次也沒動開步子,另一個家丁一把扯住她,手上用力一甩,把她甩飛出去,直撞到院牆上。
動靜之大,把院子外看熱鬧的人吓得都縮了頭。
沈俊山慌得又喊:“玉蘭!”
他想起身過去看看吳玉蘭,身子剛翻起一點,踹他的家丁走到了他面前,直接擡腳踩在他胸口,把他碾回地上。
沈俊山抱住他的腳想挪開但挪不動,于是繃紅了臉,雙眼血紅,咬着牙道:“你們這樣作惡多端,就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趙儀笑出來,“我這人命硬,最不怕的就是報應。”
說着展開手裡的折扇,“你們現在還有機會,把你妹妹藏身的地方告訴老爺我,不然,今天我就把你家這院子夷為平地!”
沈俊山看向竈房,竈房已經被那個家丁砸塌了一角。
他眼睛越發紅得要滴血,額頭脖子上青筋暴起,掙紮幾番後起不來,便發起狠來道:“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們一家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得逞!我妹妹就是出家當姑子,也不會給你趙儀當姨娘!”
這些話自是往趙儀的怒火上澆油。
不必他出聲,那踩着沈俊山的家丁腳下猛地使力往下碾,順手又抄起旁邊的小竹凳,迎面就要往沈俊山頭上砸。
“住手!”
凳子揚起還沒砸落到沈俊山腦袋上,忽聽到院子大門外傳來一聲脆呵。
手舉凳子的家丁被呵住了動作。
趙儀和其他三個家丁也停了手裡的動作,眼露狠煩地轉頭,想着又不知是哪個不知死活的來找不痛快。
結果目光落到大門上,看到的正是他們在找的沈家姑娘。
沈俊山和吳玉蘭自然是也看到了。
兩人都動不了,眼睛裡也都裝滿了焦急,頂着氣息說:“月兒,你回來幹什麼?你趕緊走!趕緊走啊!”
她這樣站到趙儀面前,豈不就是羊入虎口嗎?
沈令月沒應聲,盯着趙儀從大門外走進來。
大門外看熱鬧的人也都盯着她,臉上神色各異,有惋惜的,覺得她逃不掉被趙儀糟蹋的命,這輩子從此就毀了,有覺得她不該折騰這幾天的。
趙儀看到沈令月,形容雖看起來潦草狼狽些,但還是他印象中那纖弱嬌美讓他心癢難耐的模樣,他臉上随即有了笑意。
人回來了,這意思自然很明顯。
他刷一下收了折扇,出聲吆喝一句:“都給我住手!”
吆喝完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看向沈令月,笑着說:“小娘子,你想通了就對了,跟了老爺我,往後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沈令月嘴角微翹,盯着趙儀,聲音軟裡帶俏:“那你們打了我哥哥嫂子,還拆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怎麼算?”
趙儀看着她臉上的笑,聽着她這如身段子一般軟的音色,心情越發是好,“你想怎麼算,我全都依你!”
沈令月笑得眼睛更亮了些。
她沖趙儀勾勾手指,“那你過來,我悄悄跟你說怎麼算。”
趙儀被她勾得心裡有如一百隻螞蟻在啃。
他忙走去沈令月面前,色心全都堆在臉上,分毫不遮掩,看着沈令月說:“你想怎麼算,說吧。”
沈令月嘴角笑意如初春剛開的花。
她微微踮起腳尖,盯着趙儀的眼睛,忽而裝着春日暖陽般的眼睛蓦地一寒,她揮起手一巴掌甩在趙儀的臉上。
趙儀猝不及防,隻覺迎面挨了重錘,耳邊一陣轟鳴,身體支撐不住這一記掌力,直接被打趴在地。
身體落地,“轟”的一聲,震起塵土如煙。
“!!!”
沈俊山和吳玉蘭驚得怔住。
四個家丁懵了神。
院子外看熱鬧的鄉鄰也全都瞪圓了眼睛閉緊了呼吸。
柳嫂子沒拿住手裡的鞋底,鞋底落在地面上,震起腳邊細塵。